于是乎连阁承宫，驰道周环［23］。阳榭外望，高楼飞观［24］。长途升降，轩槛曼延［25］。渐台临池，层曲九成。屹然特立，的尔殊形［26］。高径华盖，仰看天庭［27］。飞陛揭孽，缘云上征［28］。中坐垂景，俯视流星［29］。千门相似，万户如一［30］。岩穾洞出，逶迤诘屈［31］。周行数里，仰不见日［32］。何宏丽之靡靡，咨用力之妙勤。非夫通神之俊才，谁能克成乎此勋［33］？据坤灵之宝势，承苍昊之纯殷。包阴阳之变化，含元气之烟煴［34］。玄醴腾涌于阴沟，甘露被宇而下臻。朱桂黝儵于南北，兰芝阿那于东西。祥风翕习以飒洒，激芳香而常芬［35］。神灵扶其栋宇，历千载而弥坚。永安宁以祉福，长与大汉而久存［36］。实至尊之所御，保延寿而宜子孙。苟可贵其若斯，孰亦有云而不珍［37］？
乱曰［38］：彤彤灵宫，岿穹崇，纷庬鸿兮［39］。崱屴嵫厘，岑崟崰嶷，骈兮［40］。连拳偃蹇，仑菌踡，傍欹倾兮［41］。歇欻幽蔼，云覆霮，洞杳冥兮［42］。葱翠紫蔚，礧硌瓌玮，含光晷兮［43］。穷奇极妙，栋宇已来，未之有兮［44］。神之营之，瑞我汉室，永不朽兮［45］。
（胡克家校刻李善注《文选》）
［1］尔乃：于是。悬栋结阿（ē）：言悬栋连接起四阿。悬栋，指短柱或栌斗上的重梁。四阿，古代屋顶建筑的一种形式。由四个下垂斜面、一条正脊和四条斜脊构成。屋角和屋檐翘起，四个斜面成曲形，故曰四阿。阿，曲也。天窗：指栋梁之间交错而形成的框格。绮疏：华美空疏之貌。
［2］圆渊方井：指屋顶藻井。反植荷蕖：言描绘荷蕖于屋顶，自下仰视，有如反植。荷蕖，即荷花。秀、荣：皆指花。菡萏：荷花苞蕾。《诗·郑风·山有扶苏》笺曰：“未开曰菡萏，已开曰芙蕖。”披敷：散布貌。房：莲房。菂（dì）：莲子。窋（zhū）咤（zhā）垂珠：言莲子从莲房深处露出好像欲坠的珠子。窋咤，物在穴中貌。
［3］云楶（jié）藻梲（duì）：绘有云形的栌斗。楶，栌斗。藻梲，绘有水草图案的短柱。梲，梁上短柱。龙桷雕镂：言椽木上刻镂有各种各样的龙纹。桷，截面为方形的木椽。飞禽走兽，因木生姿：言栋梁上的飞禽走兽图案根据所在木材的不同而生出各种相应的姿态。
［4］攫挐：捕捉猎物。挐，“拿”字异体。梁倚：依倚。仡（yì）：举起。舋（wěi）：动。轩鬐：扬起鬣毛。
［5］腾骧：举头。蜿蟺：屈曲貌。颔若：摇头貌。若，通“然”。躨（kuí）跜（ní）：虬龙蠕动貌。
［6］朱鸟：南方神鸟名。舒翼：展翅。峙：立。衡：门上衡木。腾蛇：龙的一种。《韩非子·难势》：“腾蛇游雾”。蟉（liú）虬（qiú）：缠绕貌。榱（cuī）：椽。
［7］孑（jié）蜺（ní）：伸头貌。欂（bó）栌：栌斗。蟠螭：盘曲的螭。螭，传说中似龙的一种动物。宛转：委曲貌。承楣：言在楣梁之下。楣，即二梁。
［8］狡兔：机敏的兔子。跧（quán）伏：蜷伏。柎：栌斗上的横梁。猿狖（yòu）：指猴子 ←，黑色长尾猴。
［9］玄熊：黑熊。舑（niàn）舕（tàn）：伸舌貌。龂龂（yín）：露齿貌。却：退。负载：言其在栋梁的下方。蹲跠（yí）：蹲。
［10］齐首目：言梁柱间的所有飞禽走兽都抬头举目。瞪眄：瞪大眼睛。眽眽、狋狋（yì）：相视貌。眽眽，通“脉脉”。
［11］遥集：指在高高的梁上。上楹：楹的上方。楹，厅堂前的立柱。俨雅：恭敬貌。跽：长跪。
［12］仡：抬，举。欺（sāi）：通“NFEE1NFEE2”，面颊丑陋。：俗体作“腮”。（xuè）：如雕之视。，惊视貌。（āo）（xiāo）（liǎo）：皆形容胡人高鼻深目貌。睽（kuí）睢（suī）：张目貌。状若悲愁：言面目奇异有如悲愁之状。危处：高处。憯（cǎn）：通“惨”，伤痛。（pín）蹙（cù）：皱额蹙眉，形容胡人高额高眉骨。悴：忧。
［13］岳岳：立貌。玉女：指神女。窥窗：从天窗下视。言玉女所在之高。
［14］忽：恍惚。瞟眇：看不清楚貌。响像：声响影迹，皆指不定难以捉摸的事物。髣佛：似是而非。
［15］品类：众类。奇怪：奇异之物。
［16］丹青：指绘画。缪形：形状各异。随色象类：言以不同颜色摹绘物类。曲得其情：言符合事物的变化得其真实情状。
［17］纪：联系。开辟：指开天辟地之时。遂古：远古。五龙比翼：李善引《春秋历命序》曰：“皇伯、皇仲、皇叔、皇季、皇少五姓，同期俱驾龙，周密与神通，号曰五龙。”五臣注吕向曰：“上古有五龙，兄弟有五人也。黄伯、黄仲、黄叔、皇季、黄少，并有羽翼，分理九州也。”人皇九头：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曰：“人皇九头，乘云车，驾六羽，出谷口，兄弟九人，分掌九州，各立城邑，凡一百五十世，合四万五千六百年。”一说人皇为三皇之一。三皇者，天皇、人皇、地皇。
［18］伏羲鳞身，女娲蛇躯：李善引《玄中记》曰：“伏羲龙首，女娲蛇躯。”伏羲、女娲，古代神话传说人物。一说伏羲、女娲、神农为三皇。一说伏羲、女娲为夫妇。唐卢仝《与马异结交诗》：“女娲本是伏羲妇。”
［19］鸿荒：形容远古蒙昧状态。朴略：言记载质朴简略。厥状睢（suī）盱（xū）：意谓见其状而不知其事。厥，其。睢盱，张目而视。
［20］焕炳：清楚明显。黄帝唐虞：黄帝、唐尧、虞舜，与颛顼、帝喾并称为五帝。轩冕以庸：《书·舜典》曰“车服以庸”，谓天子据不同等级以车服赏赐诸侯。轩冕，犹言车服。庸，通“用”。衣裳有殊：言以衣裳的不同来区别等级亲疏。《易·系辞传》：“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21］三后：指夏商周三代。淫妃：指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等。乱主：乱国之人主，指夏桀、商纣王、周幽王等。烈士：指轻身重义之士。贞女：贞节女子。
［22］贤：指上文说到的圣帝、明王、烈士、贞女。愚：指上文说到的淫妃、乱主。成败：谓功成名就和身败名裂。靡：无。载叙：记载叙述。诫世：警戒世人。示后：昭示后代。
［23］阁：楼。承：承接。驰道：指帝王行车马的道路。
［24］阳榭外望，高楼飞观：二句据五臣本补。阳，高也。榭，建在台上的敞屋。飞观，高观。观，即阙。
［25］长途：指陛道。升降：谓沿地势上下。轩槛：指道边护栏。曼延：不绝貌。
［26］渐台：台名。《汉书·郊祀志》载汉武帝在建章宫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馀丈，名曰泰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州、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颜师古注：“渐，浸也。台在池中，为水所浸，故曰渐台。”层曲九成：李善注曰：“言重高九层也。”《吕氏春秋·音初》载：“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屹然：立貌。特立：独立。的（dì）尔：分明貌。殊形：谓形状与众不同。
［27］径：达到。华盖：星官名。属紫微垣。天庭：即紫微垣，相传为天帝所居之处。
［28］飞陛：通往高处的陛道。陛，指陛道，有台阶的道路。揭孽：连接不断貌。缘云上征：言行陛道如乘云而上。
［29］中坐：坐中。垂景：李善注曰：“自中坐而乘日景也。”则“垂”字当作“乘”。景，日光。
［30］千门相似，万户如一：《汉书·郊祀志》汉武帝“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
［31］岩穾：幽深貌。“穾”，原作“突”，据胡克家校改。洞出：穿出。逶迤：长貌。诘屈：曲折貌。
［32］周行：遍行。
［33］宏丽：壮丽。靡靡：美盛貌。咨：嗟，叹词。妙勤：言作工之妙，用力之勤。通神之俊才：谓本领和神明相通的杰出人才。克：能。勋：功绩。
［34］坤灵：地神。宝势：珍贵的地势。承苍昊之纯殷：犹言得上天之独厚。苍昊，春为苍天，夏为昊天。此泛指天。纯殷：专富。元气：化生万物的原始之气。烟煴：通写作“氤氲”，元气鸿蒙浩荡之貌。
［35］玄醴：指深泉。腾涌：泉水流出貌。阴沟：指泉眼。被宇：覆盖屋顶。臻：至。玄醴、甘露：皆言统治者德合天地之意。《春秋元命苞》曰：“天枢得则醴泉出。”《孝经援神契》曰：“德至大则甘露降。”朱桂：丹桂。黝儵：通“窈窕”，姿态优美貌。南北：和下文“东西”互文见义。即南北包含东西，东西亦包含南北也。兰芝：即兰芷，香草名。阿那：通“婀娜”，随风摇曳貌。朱桂、兰芝皆指祥瑞之物。祥风：和风，指南风。翕（xì）习：风来貌。飒洒：风吹草木之声。
［36］弥坚：愈益坚固。祉福：留福。祉，《说文》：“福也。”段注：“祉之言止也，福所止不移也。”
［37］至尊：指君主。御：谓使用居住。古代凡君主使用皆称为御。保延寿：保长寿。宜子孙：谓适宜于子孙后代延绵不绝。《诗·周南·螽斯》：“宜尔子孙，振振兮。”若斯：犹言如此。云：语词，无义。珍：重视。
［38］乱：乱辞。楚歌中特有的形式，放在乐章之后以起总理全篇的作用。屈原《离骚》中就有“乱辞”。
［39］彤彤：红色。灵宫：指灵光殿。岿（cuì）、穹崇：高貌。纷：众多貌。庬鸿：元气未分貌。三句主要言宫室宏大。
［40］崱（cè）屴（lì）：高耸貌。嵫厘：险峻貌。岑崟：形容山锐而高。崰（zī）嶷：不齐貌。骈：并立。：聚集貌。三句主要言宫室巍峨。
［41］连拳：屈曲连接貌。偃蹇：高出貌。仑菌：山连貌。菌，疑当是“NFEE4”之讹。踡：通“蹇产”，山势曲折貌。傍欹倾：言楼阁宫室相互依傍倾侧。三句主要言宫室众多。
［42］歇欻（xū）：幽深貌。幽蔼：阴暗貌。霮（dàn）（duì）：阴云密布貌，喻幽深。洞：阔大。杳冥：深远貌。三句主要言殿堂敞朗。
［43］葱翠紫蔚：形容殿堂彩绘绚烂。礧（lěi）硌（luò）：通“磊落”，杂错貌。硌，李善注本作“碨”，据五臣本校改。瓌（guī）玮（wěi）：珍奇之物。光晷（guǐ）：日光。
［44］穷奇极妙：言搜罗全部的奇珍异宝，用尽人类的所有巧妙技艺。三句主要言灵光殿是人类最优秀的建筑。
［45］神之营之：言此殿之美犹如神灵所营造。瑞我汉室：言给我汉王室带来吉祥。
评
这是汉代辞赋中一篇成就很高，并非常有特色的作品。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首先，象征手法的使用。在王延寿之前，大量的写景赋都比较注意对事物的客观描写，甚至是对名词、状物词的罗列，作者的思想情感往往是用另外的论说表达出来的。而本赋则在描写灵光殿的同时，给这座宏大的建筑赋予了特有的精神内涵。灵光殿建于西汉景帝之时，从它的建成到作者王延寿时，经历了三百年左右的历史，这期间汉王朝一度中衰，西汉时著名的未央宫、建章宫等著名宫殿都在战乱中遭到破坏，灵光殿却成了唯一保存完好的文物，就像汉王朝一样历经劫难而得以幸存。在序文中，作者叙说写赋动机时着重说了两点：一是“神明依凭支持，以保汉室也”；二是说“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告诉我们要通过灵光殿表现汉王朝的长久永安既是由于得到上天的扶持，也由于王朝的政治典章都符合天道要求。也就是说，灵光殿就是汉王朝的象征。灵光殿本不是汉王室的宫殿，而是汉诸侯鲁恭王为自己建的宫殿，从传统观念看，这是有一些越礼的行为。所以，赋的开始作者就写了灵光殿的历史，说明建殿者和汉王朝的关系，认为此殿的建立和汉王朝的统治是一脉相承的。接着对灵光殿的描写主要突出其雄伟壮丽。《史记·高祖本纪》载萧何建未央宫，汉高祖刘邦为其过度壮丽而生气，萧何解释说：“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令后世无以加也。”高祖乃悦。作者是要通过宫室的描写来体现王朝的威严。实际上，作者用“积石”、“帝室”等作比喻，已经起到了这一作用。赋的后部写到“玄醴”、“甘露”、“朱桂”、“兰芝”等来体现汉王朝的祥瑞征兆，并明确地指出“神灵扶其栋宇，历千载而弥坚，永安宁而祉福，长兴大汉而久存”，突出了借宫室描写而歌颂汉王朝的主题。
其二，开辟了“移步换形”的描写结构。写景大赋的成熟当从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开始，创造“其东则……其西则……其南则……其北则……”这样的结构模式，出现了静态的描写方式。此后《两都赋》《二京赋》都继承了这样的写作方式。而王延寿把述行赋中对路途中所见景物的描写用来对一个特定事物进行描写，改变了司马相如以来辞赋描写的呆板滞重，使画面显得灵活生动。如第一步是描写灵光殿的整体外观，突出其雄伟壮观。接下来作者步入殿内，叙述殿内所见。这里又分了三层描写：一是初入殿的感受：阔大、谧静、色彩斑斓等；二是房中的梁柱结构变化和描绘于其上的各种图案等；三是墙壁上的有关历史故事的图画。这三层描写的次序又是由粗而细，由感觉到思维的过程，非常符合人视觉注意的变化实际。最后，作者从殿内走到殿外，细致地描写了灵光殿的建筑群落，既写了它们随山势的起伏变化，又有随地形的曲折变化，表现出灵光殿的宏大规模。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曰：“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即指此特点。
第三，语言凝重瑰丽。文章描写对象是有三百年左右历史的文物，歌颂的是汉王朝的长久不衰。如果用寻常文字，则难以表现出宏大的气势。所以文中在许多地方都借用传统典籍中的成语句型，如“粤若稽古帝汉祖宗，濬哲钦明，殷五代之纯熙，绍伊唐之炎精，荷天衢以元亨，廓宇宙而作京……于是百姓昭明，九族敦序”出于《尚书》中《尧典》《舜典》，“乃命孝孙，俾侯于鲁。锡介珪以作瑞，宅附庸而开宇”则出于《诗·鲁颂·宫》，文字显得朴拙古雅，音调厚重有力。李商隐评韩愈《平淮西碑》曰：“点篡《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正可用来说明本赋的语言特点。另外，描绘事物状态不是借用相应的词语进行堆砌作客观介绍，而是融入自己的感受和想象，如写短柱则如浮，写横梁则似飞，曲枅要绍环句，支柱黝纠互搏，各有各的特点，给无生命的东西注入了勃勃生气。本赋还通过大量使用近义词来体现事物的细微差别。清人方伯海论此赋曰：“凡古人赋中，有难显之意，必假物象形以形之。如此赋写宫室之高大危峻，多取象于山旁；高低偃叠，多取象于石旁；幽深曲折，多以人事之窈窕要绍取象。若只以大意训释而不以取象求其义类，不独没作者之心，前后必多重复。”虽然讲的是训释作品事，但也告诉我们，本赋的作者创造性地使用词汇，赋予旧有词汇以新的内涵，表现了事物的微妙难言的状态。
（郭令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