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带领他向后方：
回到幽暗的花园里，回到村子里，
那里的菩提树高大而茂盛，
铃兰花发出贞洁的香气，
那里有健壮的杨柳成行，
从堤畔垂挂在水上，
那里有繁茂的橡树生长在肥沃的田地上，
那里的大麻和荨麻飘香……
到那地方，到那地方，到那广阔的原野上，
那里像天鹅绒一样的土地，
那里的黑麦四处张望，
柔和地泛着波浪。
从一团团明净的白云后面，
照射出沉重的金色的阳光。
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节自待焚的诗篇
读者对于我的笔记大概已经感到厌倦了，我急忙安慰他：约定限于已经发表的几篇为止，不过在向他告别的时候，不能不稍微说几句关于打猎的话。
带了枪和狗去打猎，就本身而言，即从前所说的für sich，是一件绝妙的事；即使你并不是生来就是猎人，但你一定是爱好自然和自由的，因此你也就会羡慕我们猎人……请听我讲吧。
比方说，春天黎明以前乘车出游时的兴奋，你知道吗？你走到台阶上……深灰的天幕上有几处闪耀着星星，滋润的微风扶过，听得见夜的隐秘而窃窃的私语声，阴暗的树木发出细小的喧噪声。仆人在马车里铺上地毯，把装茶炊的箱子放在脚下。两匹副马畏缩着身子，打着响鼻，优雅地替换着蹄子站在那里；一对刚睡醒的白鹅缓缓地穿过道路去。看守人在篱笆后面的花园里悠然地打鼾。一切都仿佛停滞在凝结的空气中，静悄悄地。于是你坐上车；马儿举步，车子隆隆……你经过河边……池塘上刚开始升起烟雾。天气有点儿冷，你就用大衣领子遮住了脸；你睡了过去。马蹄踏在水洼里发出很响的声音，马车夫吹着口哨。但是这时候你已经走了很远了……太阳睡醒了。唐鸦在白桦树丛中醒过来，笨拙地拍打翅膀；麻雀在附近叽叽喳喳地叫。天空晴朗了，道路更加明朗了，天色明净起来，云发白了，田野露出绿色。农舍里点着发出红色的火光的松明，大门里面传出瞌睡朦胧的说话声。这期间朝霞发红了，已经有金黄色的光带出现在天际，山谷里升起缭绕云雾，云雀嘹亮地歌唱着，黎明前的风吹出了——于是太阳升起来了。阳光像流水一般倾泄而下；你的心像鸟儿一般轻盈起来。一切都新鲜、愉快而可爱！所有的景物都看得清楚了。一个村庄出现在小树林后面；再往后走还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所白色的礼拜堂；山上是白桦树林；而后面是一片沼地，那是你的终点站……快跑，马儿，快跑！大步向前进！……还有三俄里了。太阳升高了，天空明净……今天天气一定很好。一群家畜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的车子来到山顶……风景多么好！河流蜿蜒十俄里光景，在雾色中隐隐地透出蓝丝带；河那边是大片的绿油油的青草地；草地那边是几个平坦的丘陵；远处有几只田凫在沼地上空鸣叫；通过了散布在空气中柔和的阳光，远处的景物披上了一层光芒……不像夏天那样。呼吸多么自由，身体轻盈，全身被春天的清新气息笼罩着，感到多么健壮！……夏天7月里的黎明！只有猎人曾经体会到黎明时候在灌木丛中散步的乐趣。你的脚印在水汪汪的草上留下绿色的痕迹。你用手拨开沾有露珠的树枝，夜里蕴蓄着的一股暖气迎面而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苦艾的新鲜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馨香；远处茂密的橡树林，在阳光底下发出闪闪的红光；天气还清新，但是已经觉得炎热逼近了。繁盛的芬芳之气使你头晕目眩。没有尽头的灌木丛……只是远处散落着一片黄澄澄的成熟的黑麦，一条条丝带般粉红色的荞麦田。远处一辆马车轧轧地响出；一个农人慢慢走来，把他的车先牵到阴凉的地方去……你们相互打个招呼，就走开了；你后面是镰刀的响亮的铿锵声。太阳越升越高。草很快干燥了。天气炎热起来。一个钟头后……天边上黑暗起来，静止的空气中散发出毒辣的热气。
“老兄，这里什么地方有水？”你问一个割草的人。“那边山谷里有一口井。”你走出缠着蔓草的茂密的榛树丛，来到山谷底上。
果然，断崖的下面缓缓地流着泉水；橡树的掌形枝叶贪婪地铺张在水面上；银色的大水泡缓缓地从长满细致柔滑的青苔的水底下冒出。你弯身俯在地上，喝饱了水，但是不想再动了。你正躺在阴凉的地方，呼吸着芬芳的湿气；你觉得很惬意，可是你对面的丛林晒得火辣辣的，在阳光底下仿佛颜色干枯了。一阵风突然吹来，一闪而过。四周的空气颤动了一下，是雷声吗？你从山谷里走出来……天边的一片铅色是暑气浓密起来了，是乌云涌过来了！……刹时电光微微地一闪……啊，居然是暴风雨要来了！四周还照着明亮的阳光，还可以打猎。但是乌云多了，它前面的一边像烟雾一般扩散开来，像穹窿似的聚拢着。瞬间，草木全部黑暗了……赶快跑！那边好像有一间干草棚……赶快跑！……你跑进草棚……雨多么大！闪电多么亮啊！偶尔水透过草屋顶滴在芳香的干草上……但是，你看，太阳又出来了。暴风雨停了；你走出来。上帝啊，四周一切多么愉悦地发出光辉，空气多么清新，草莓和蘑菇多么可爱！……现在黄昏来临了。火红的晚霞，遮掩了半个天空。太阳就要休息去了。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澈，像玻璃一样透明；远处笼罩着一片柔和的雾气；鲜红的光辉随着露水落在原先还充满金边的林中旷地上；树木、丛林和高高的干草垛上都被照射出长长的影子来……太阳完全消失了，一颗星在落日的火海里发出微弱的闪光来……这火海逐渐泛白了，天空发青了，一个个影子慢慢消失，空气中充满了烟雾。现在该回到你过夜的村中的农舍里去了。你背上枪，不知疲倦，迅速地走着……这期间黑夜降临了，二十步之外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狗在黑暗中微微地发白。在那边黑压压的丛林之上，天际模糊地发亮……这是什么？是火吗？……不是，这是月亮出来了。下面的村子里的灯火已经在闪耀……终于回到屋里。你从窗子里可以看到铺着白桌布的食桌、点燃的蜡烛、晚餐……有时你让人套上竞走马车，到树林里去狩猎松鸡。车子在两旁成熟的黑麦的狭路上经过，是很有趣的事。麦穗轻轻地扫过你的脸，矢车菊缠住你的脚，四周有鹌鹑叫着，马儿跑着缓缓的大步子。树林到了。阴暗而寂静。高大的白杨树在你头顶簌簌作响；白桦树下垂的长枝微微摇摆。一棵强大的橡树站岗一般立在一棵优雅的菩提树旁边。你的车子在绿油油的小路上行驶着；黄色的大苍蝇在金黄色的空气中滞留了一会，突然飞去；小蚊蚋成群地飞舞着，在阴暗的地方发亮，在太阳光里发黑；鸟儿安闲地鸣叫着。知更鸟的金嗓子兴奋地发出天真烂漫的吹喝声，这声音同铃兰的香气很搭配。再走远去，继续，去到树林的深处……树林密起来……一切说不出的沉寂；所有的都充满睡意，悄然无声。然后忽然一阵风吹来了，树梢哗哗地响起来，好像翻落的波浪。偶尔地，从去年褐色的落叶中间钻出很高的草来；蘑菇戴着自己的帽子站着。雪兔突然窜出，狗高声吠叫着急起直追……一样是这座树林，当晚秋山鹬飞来的时候，显得多么奇妙啊！山鹬没有在树林深处，必须到树林边上去寻找它们。没有风，也没有太阳，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柔和的空气中散布着秋天的像葡萄酒似的芬芳；远处黄澄澄的田野上有一层淡薄的雾。光秃秃的褐色树枝中间，露出柔和的天空；菩提树枝上挂着仅有的几张金色的叶子。两脚踏在潮湿柔软的土地上；高高的干燥的草静止不动；长长的蛛丝在苍白的草上闪闪发光。呼吸酣畅，可是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惊悸。你沿着树林边缘走去，一路带着你的狗。这时可爱的形象、可爱的人——已逝的和活着的——都回忆起来了，沉重已久的印象蓦地苏醒过来；想像你拥有鸟的翅膀，一切都在眼前清晰地闪现。心有时突然激动，热情地向前突进，有时长久地沉没在回忆中了。一生的经历就像一个手卷似的轻快迅速地漫延开来；人在这时候了解了他的全部往事、全部感情、全部力量、全部灵魂。四周没有任何东西来妨碍他——什么都没有……秋日，早晨严寒而白天晴朗微寒的天气里，那时候白桦树好像神话里的树林一般全部作金黄色，优美地站立在淡蓝色的天空下；那时候低斜的太阳不再让你感到温暖，却比夏天的太阳更加光辉灿烂；光秃秃的小小的白杨树林，仿佛认为这样站着是轻松愉快的；霜花还在山谷底下残留，清风徐徐地吹动，与卷曲的落叶嬉戏；那时候河里欢腾地奔流着青色的波浪，一起一伏地拥抱着逍遥自在的鹅和鸭；远处有一座半掩着柳树的磨坊坚持工作着，鸽子在它的上空迅速地盘旋，在明亮的空气中斑斑驳驳地闪烁着……夏天烟雾弥漫的日子也是美好的，虽然猎人不喜欢夏天。在这些日子里不能狩猎，因为鸟儿从你的脚边拍翅飞起，飞快消失在白茫茫的停止的烟雾中了。然而四周多么沉寂！一切都睡醒了，然而一切都静止沉默。你经过一棵树旁边，它纹丝不动，正在悠然自得。穿越均匀地散布在空气中的薄雾，在你前面是一片长长的黑影。
你以为它是树林；你走近它，这树林就变成了长在田野上的一排高高的苦艾。在你的周身到处都是雾……忽然一阵风轻轻地吹起，一块淡蓝色的天空刺破了稀薄如烟的雾气而露出来，金黄色的阳光突然侵入，形成一条长长的光带，落到田野上，钻进树林里——然后，一切又都被隐藏起来。这斗争继续了很久；但是光明最后胜利，被太阳照暖了的最后一阵阵烟雾时而汇拢，铺展得平平的，时而飞旋缭绕，消失在发着柔和光辉的蓝天中，这一天就变成辽阔的晴朗天气了。
现在你准备出发到远离庄园的草原上去狩猎了。你的车子在乡间土道上驶过，最后来到了大道上。你越过无数的货车，在几家大门敞开的旅店旁边，看到里面有一口井，屋檐下是茶炊吱吱地沸腾着；你的车子经过另一个村庄，穿过无边的原野，沿着绿色的大麻田，持续地行驶着。喜鹊在枝头穿行；农妇们手里拿着长长的草耙，朝田野里慢慢地走；一个行路人披着一件破旧的土布外套，肩后一只行囊，拖着沉重的步子行走着；地主家的猿马车上套着六匹高大而疲乏的马，对你迎面而来。挪角自车窗里露出；一个穿大衣的侍仆拽着绳子，横着身子，缩在马车后面的脚蹬上的一只蒲包上，眉毛上溅有泥污。现在你来到了一个小县城，这里有木造的歪斜的小屋子、无数的栅栏、不住人的石造商店、深山里古老的桥……继续，再走远去！……来到了草原上。你从山上眺望，风景多么优美！一个个被耕种过的圆圆低低的丘陵，像巨浪一般起伏着；长满灌木丛的溪谷流经在丘陵中间；一片片小小的岛屿像丛林散布着；狭窄的小径自一个村庄连接着另一个村庄；散落的白色的礼拜堂；柳丛中间隐藏着一条亮闪闪的小河，有四个地方筑着堤坝；远处原野中有一行野雁整齐地站着；在一个小池塘上，有一所古老的地主住址，附有一些小屋、一个果园和一个打谷场。可是你的车子一直向前。丘陵越来越小了，树木差不多看不见了。终于，你来到了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在寒冷的冬季，你在高高的雪堆上追逐兔子，呼吸刺骨的空气，柔软的雪耀目而细碎的反射，使你的眼睛不禁眯拢来，你欣赏着红澄澄的树林上面的天空，这一切多么美好啊！……在早春的季节里，当所有一切都发出闪光而逐渐崩裂的时候，通过融化的雪水，已经闻得出清新的泥土的气息；在雪消融的地方，在柔和的阳光下，云雀天真烂漫地歌唱着，急流发出愉快的喧哗声和咆哮声，从一个溪谷赶赴另一个溪谷……一切应该结束了。我又讲回春天了，在春天容易离别，在春天，幸福的人也会被带到远方去……再见了，我的读者，祝您永远平安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