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红木的雕花门牵着重重的铁锈声。
“咳咳。”女人咳嗽着挥着手帕，举手投足间的中式优雅。
小二打着慵懒的呵欠，甩开肩布随手擦了擦，眼睛却一直眯狭着她，“靠窗的客栈都没了，能找着我们家也算您运气，再过不久这儿也要没了。”他试图在说点什么。
“哦。”女人淡淡的从白绸的绣花皮夹里抽了一张小费给他，凝脂的般的滑，圆胖的撑开一层透明的水纸似的十指，抱胸依靠在窗前，弯起嘴角望着对面一会，又蹙起眉，“你听说过朱秋农么？”
空气里的熏香蒸着灰尘愈多愈散，太阳光招进来，一切陈旧仿佛附上了新的壳子，只是内里依旧是老的，褪色的纹理，磨光的边边，无力，空白。
那句话也凝在了半空，屋里已然空无一人，女人呵了一口气，“真的没有人认识朱秋农吗？”再次望向对面苍青的街。
“秋意浓，离人心上秋意浓，一杯酒，情绪万种，离别多，叶落的季节离别多，不怕相思苦……”
安静了许久，女人轻轻的哼起一段调子，眼中明明倾满了泪，只是不能闭，一旦闭上脑中就会闪过一片一片的画，她什么也看不清，唯一能记得的，愿意记得的，只剩下一个名字，朱秋农。
太安静了，这里太过安静了，不知是不是二楼的缘故，总觉得有些摇摇欲坠。女人丢下整理了一半的行李箱匆匆忙忙跑下楼，小高跟在木楼梯上嗒嗒作响，引得大堂客人可柜台老板都朝她望去。
明明不是惊艳的姑娘，也不随身带着芳香，众人却都撅着鼻子盯起她来，她不似玫瑰艳丽大胆，也不似野菊花娇羞害臊，她就是她，叫众人只顾看着，却没一个东西能用来形容她。
略微粗壮的小腿白皙可亲，再下来一点，那一身绣着青牡丹的开衩旗袍，绣的最密的部分便是她的腰上一点，就那一点叫人移不开视线，宽胯骨，细柳腰，正统的中式女人的身材，而今妇女们有钱的都崇尚洋装，古板贫穷的便粗布衣藏在家里。
很好奇，她怎么会用上牡丹这种花，而又很合适叫人无法挑出毛病：高贵典雅，称得她的举止；淡青而不是猩红色，称得她的味道。那用青牡丹来称她？不成不成，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
走动中挑起的袍边，隐约的白脂揉动，凝住呼吸的人更多了。
她稍微抬起一点下颚，那张嫌宽显胖的脸都只叫人看成一个完美的中式女人，有缺点，在哪？谁也说不出，她的每一个缺陷牵着无数猎艳者的嘴角上扬，甚好，甚好，如此佳人甚好！
看，连星工厂的电影导演也注意到了你。
不过，她谁也没仔细看。露着两撇天生的微笑，嘴角微余的肉像烛台上的观世音的笑，她看着缝里门帘掀着，小二正捡着布擦筷子，一根，擦一半，停一半，再顺直捋下去，一根掉在一把里，擦没擦过又不记得了。她径直走到柜台前，眼神依然像二十年前那样不沾魅惑，****的妩媚，只是平实而真切的上扬嘴角，压弯了眉梢。
来，转一个身，众人热切的关注似乎给了她挺起胸脯的信心。她手肘搭在柜台上，羊脂白的玉镯仿佛嵌在她的骨子里，若不是稍稍压出的一点嫩红的印子，旁人绝迹看不出这贵重的多余的东西。她眯着眼恍若重回台前，看客的叫唤便是她挪动脚步的坚定。于是她认真的夹着一分羞涩的笑，看着面善的掌柜开启朱唇，“你认识一个叫朱秋农的女人吗？”
“1912年建，苏城第一家咖啡馆，特什么色某某，获什么奖某某。”女人抬着下颚轻轻念着，啊，原来，它已经这么久了。
暖暖的日光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石砖墙上，括住了那几行再无望下去的意义的字眼。风起，落叶飘零，秋意甚浓，再回首望着一整条街，泪，如盈满的红烛油，悄然滑落，又瞬凝结。它是那样寂寞，掀不起波澜的了，是，它老了，比1912年还要老。
“哎，臭豆腐嘞！”巷口边的小摊子在吆喝，即使是古街，却又不是什么光荣的景点，游人甚少。望着小摊，心却望着咖啡馆，女人感觉自己的分成了两个，一个不想认识生人却一定要同生人接触的两个。下垂的手臂轻微摩挲，她的脚还是朝小摊挪过去了。
“我要一份。”
一块破旧的红招牌上写着“阿花臭豆腐”，“花”字的最后一撇已然不见踪影，只有油印熏染已久的痕迹。女人站在上风口，烟味呛鼻，她十指顶在鼻尖潜然换了个位子，但又好像觉得这是对谁不起，脸上稍显红晕。
“你在这块不少年了吧？”女人试着用苏城话小心翼翼的问她，她在摊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陌生人轻易不敢打扰的，唯一的交流就是一双油手，收钱，找钱。
女人又生怕她发现她因为嫌弃烟味而换了位子对她不友好，她的脚硬生朝她挪了一小步，“你听说过一个叫朱秋农的女人吗？”
“啥？”
女人愣着看她油迹斑斑的口罩，直到她从锅里包出那几块臭豆腐为止，才模模糊糊反应明白她的外地口音，和这个地方，早已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打听”出来的了。
捧着渗出油的纸包，女人走回到街对面再次抬头望着那家咖啡馆，名号改成了品茗社，窗户蒙纸上又添了棋牌二字，只是门口那堵墙，哦，是新的玻璃墙，里面是拦腰高的石砖堆砌，两张对座长椅倚墙，桌上铺设着淡黄色的洋式粗布。
陈设都没变，除了那堵石砖应该都换成了新的，毕竟那样的风格至今也流行着，也仿佛，越古越好，越洋气越好。
还是进去看看吧！女人终于下定了决心，捧着那包渗出许多油了的豆腐再次过去。这回要进去！她小跑了起来。
迎面走来一群高而大的外国小伙子姑娘正捧着相机给那家咖啡厅拍照片，女人就这样不小心闯入了陌生人的视线，拿相机的那位穿着深蓝色的风衣的外国小伙子，“咔嚓”一下，拍下了她羞涩的弓着身子捧着油纸回首，羞涩尴尬的笑，像未嫁的女人。绸子遮不住的腿迟疑着停留在阶梯上，那种并不怎么干净的白，叫他有了距离，也正是这距离他才得以更全面的去欣赏她的身材，一个恰到火候的女人。
蓝风衣的主人有着俊俏的轮廓，女人凝视他深邃的珀色双眸，眼眶无由来的热了一下，似乎有什么熟悉！可她却捕捉不住。一触不安，天生只会逃离的女人，推开门慌忙进去了。
再回头，人群稀稀走远，只那一簇让她心跳加快的视线恍若印刻在了玻璃上，眨眼，却什么都没有了。
“爹地！说好的，明天一定要跟我回国去，好吗？”蓝风衣的主人拿下怀里的相机翻看拍了一天的照片。安顿好来苏城旅游观光的同学们，他也累了，抿下一大口茶，无奈的望着他爹地依然坐在书桌前，夜以继日的写着什么，那本牛皮包着的厚本子，页脚上写着“Autumn”。很多时候，即使他没写什么也会捡一只空心笔在“autumn”上描描画画，蓝风衣无数次的嫉妒来源于此，比起他作业完不成或者打架被老师骂，他爹地更害怕描的次数多了会扯破这张纸。
“约翰！”男人沙哑的语气里拖着长长的祈求。
“no！Dad，你等得了，你的心脏等不了了！我们必须回国，最迟，明天，必须，明天。”约翰有些歇斯底里，劝说了这么多年，是块石头也该化尽了，临走他又想反悔！
亚度尼斯隐约生气看着和年轻的自己几乎相同的脸，而自己更多了岁月的添画。他这才明白自己的年轻时的强硬有多讨厌。
飞机上，约翰凝神看着不小心拍到的咖啡馆前的女人的照片，很有看法的堵着嘴唇说，“怎么会有这样美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全是故事，我能看出来。”
亚度尼斯不舍的看着窗外，那个地方，他守了十几年了，总算，守完了么？可是心为什么仍然揪着，不，那只是个器官，他的心已经丢失了。
他守了十几年也只是守着个器官，它还是没能找回来。
“dad，我去个厕所。”约翰将照片放在座位上，亚度尼斯迷离的倚在窗户上，机舱本就不多安静，他的心不住的在跟他抗议！揉动，快要绞碎！什么也听不见！约翰陡然起身惊得他回了魂，终于，视线落在座椅上照片中的女人上。
他剧烈绞痛的心脏突然涨大，堵得他呼吸困难像被埋于深水中难以自拔！
“秋农？”
她才不是秋农。
“朱秋农？她早就死了。”
终于，渡了船到达青州的时候，江边上的一个渡船老人讲的。他端着大口袋烟，眯起狭长的老眼，一直盯着摇曳的老油灯，说话的样子让人不得不相信。
渡船，过江，其实不就是奈何桥的渡娘。人世间的生死离别，各村各地零零散散的故事，他们都了如指掌。他们的眼睛里，有着跟滚滚东逝的长江一样的颜色和气味，源远流长恍若原生。
女人扯了扯肩上的开司米披肩，江风呼的叫人发抖，悲伤又确定的自语，“死了。”蓦地又抬起头，眼中闪着坚毅，这很难见到的，她一向不敢用眼睛表达任何情感。唯一的一次，就咖啡馆门前那个叫她似曾相识的蓝风衣男子的眼睛……研究，揣摩，好奇，怎么也掀不掉的新鲜。
她就静静地站着，给他研究揣摩，她不知道自己身上还能看出什么来，可又确定别人一定能看出什么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