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不是那个出卖他们的小门房,也不知道谁招来的,竟然那样出卖他们的情况,是个汉奸!还有对门的吹口琴的老师?他还在带走他们的时候出来为他们喊过话!他是个好人,可能说想去家里看看正好就发现了孩子,阿麟现在说不定就在他们家呆着呢。老师会教他吹口琴,会教他识字念书。现在天冷了,阿麟会被裹在暖和的小棉袄里笨拙的为老师鼓掌,两个脸颊冻得发紫,在大太阳下蹦蹦跳跳唱儿歌。
“妈妈今天回来吗?”
“是啊,妈妈今天回来。”
“噢!”阿麟又鼓掌,“妈妈今天回来咯!”
第二天天不亮,那只狗又开始叫了,秋农麻利的起床,收拾床铺时,发现枕头全湿了,她赶紧把枕头放在院子里等待今天的艳阳晒一晒。
她抖着鸡皮疙瘩脱光了衣裳用方布把胸脯子裹起来,穿上广美舅妈为她准备的男士衣裳,宽宽大大的把她隐约可见的胸影子和屁股都遮了起来,却裁剪的正刚好不拖地,不奇怪。衣裳不是新的,却结实,秋农打量了自己又转了一圈,会不会是顾家的老爷的?她还从来没问过顾家的老爷上哪里去了的。她把旧衣裳折好,把钥匙和钱都灌进了大袍子里。
洗漱皆好了,她带上脸盆架子上挂着的圆檐黑帽子。时间还早,院子里的树凄凄凉凉的阴在那里,耷拉着,院子周围是薄薄的白雾,前向时打闹的猫不知道又睡在哪里了。她穿过旧院子走到前院的厨房,猫原来蜷在锅膛的草堆里睡着呢,弱弱的喵了她一声。
“我就吃点东西。”她拿了桌子上的冷馒头,吃完了去外面抱柴火为他们烧起今天的第一锅水,她不时地摸着口袋里的钱和钥匙,生怕自己给弄丢了。
“哟,丫头这都忙起来啦!”顾莲生也起得赶早,脸上有些浮肿,昨晚大概睡得太好了,舀起锅汤里的水洗洗手巾,使劲拍在脸上捂了一下。
“今天这天可不太好,看样子晚些可能会下雨。”顾莲生挎着两条腿站在门口挡住秋农的光,两条腿和小脚细细的,上面确实粗胖的身子,这身形看起来着实奇怪。
“我儿子怕雨,我们快点走。”秋农烧完最后一波。
“别急啊,等我吃个早饭,我也回青州的难不成还能把你弄丢了?”顾莲生冲她的笑始终带着无法捉摸的眼神。
“那我们怎么去火车站?”
“我认的就行,小丫头怎么这么多问题。”
秋农连火车站在哪都不知道!她该怎么办,万一和顾莲生走丢了,或者顾莲生把她像她大姑娘那样卖去海南了怎么办!都怪她笨,识不得字!
顾莲生也忙着吃早饭了,但她不会像秋农那样不讲究,她得等新的馒头喝豆浆才行。
“喔喔喔!”大公鸡跑院子里来了,秋农抓了点稻壳子蹲在院子里边等她便喂食。“你们多好,多吃点,还能吃的时候就要吃,否则下了锅多难过,不过也好,你们大概投胎快吧,来,多吃点。”
大概吃过早饭的时间,顾莲生不知道又跑去哪里。来了一阵脚步声,是广美和她外婆。她们脸上都带着余惊未完的痕迹。
“乖乖啊,你起这么早啊。”外婆拉着秋农的手搓着。广美也抱着她。
“来,陪我吃完早饭再说。”外婆拉着她,又吃了一顿早饭,老人家动作慢慢的,稳稳的细心。要了一碗热豆浆,加上跟油条。
“管家赶早去买的油条,吃吧乖乖。”她眼里都是满满的爱看着秋农。秋农心里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个老太太了,她该怎么告诉她,自己真的要离开,而且迫不及待的要离开的消息呢?老外婆会难过,秋农知道,这样的深情是演不出来的,跟顾莲生完全是两类人。但是她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一刻也不能了。
“外婆,我……”秋农转身,她们也站起来了。
秋农搓着手,为难的笑着,“我今天一定要回去了!耽搁不起了。”
老外婆已经不吃惊了,但还是半张着嘴,“乖乖啊,外面全是日本巡逻的,那个火车站啊,还有人挨个查身份,你这连个良民证都没有,你会被抓起来的。万一又给送回去怎么办?”
“我有钱的。”秋农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是小鬼子他不认钱啊。”
“外婆,您看秋农的打扮,像个男孩子一样,哪里有人认出他来。”广美帮着她说话,又弄了些锅底灰擦在她脸上,全是哭腔,“脏一点,脏一点就不会有人认出来。”
“好了好了。”秋农镇静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她太害怕有人拦住自己了。
“别拦她了,再拦她可就跳墙逃走了!”顾莲生又从哪里冒出来,身上背着包裹。
“走吧!现在就走!”
秋农站起来跟着她走,走到小门,外婆他们都没动,只是呆呆的不舍的看着她。
“等等!”外婆说,“孩子……”
“我不能等了!”秋农说话的口气连自己都下到了,她怎么样才能告诉他们不能再呆在这里多一秒!她的心早就飞走了!她们怎么才能明白她赶回去是要救儿子!迟一秒儿子就没了!
“莲生啊,你得把人孩子好好带回去!”外婆的眼里寄托了什么,她太害怕这个扒皮的女儿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比如卖了她。
“走吧!现在就去火车站!”
“孩子你知道火车站在哪里吗!”
“我会找到的!我会找到回家的路!”秋农一只手勾着门框子。
“再见。”她回过身来看了看自己藏身的老屋,她以为走出去很容易!但当那只好几次通风报信的狗蹿过来时,她伸手摸了摸跟小狼狗安安一个高了。
她不能全指望顾莲生,她是个随时会出卖自己的人啊,从现在起她就是一个人了!彷佛出了门外面全是日本鬼子,而只有她一个中国人,扛过去就是好样的!她看了看她们站着的地方,张小莉就从那里被拖出去,尖叫声回响着,还有日本人的脚步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大笑声!秋农几乎走不动了。
她抠着门框,老外婆依然站在那里,秋农跪在地上深深一个扣头,“外婆,谢谢您收留,给舅妈也说声谢谢,广美,我走了。”
“哎哎,要是有困难还回来找我!”广美喊道。
“好嘞!”秋农头也不回的喊道,她终于出来了!她终于自由了!她终于可以回家救儿子了!奔跑中的脸冻的红彤彤的。顾莲生拖着肥胖的身子在后面喊着,“等等我撒,死丫头!”
整个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过话,秋农实在紧张,路边一个小摊贩的大声吆喝都能吓得她惊一下,何况这来来往往的日本巡逻队,幸而她身上没什么特殊标记,她只能撑着一口气紧紧跟着顾莲生。顾莲生弓着黑胖的身子恨不能把脸裹进去。“这鬼天!实在冷!”她一路骂嗓子,多说一句话就冷死了,所以懒得搭理秋农。
江城的火车站到处都是人,摩肩擦踵的,秋农伸手抓住了顾莲生身上的包裹。而人群边缘总站着成排的日本军队。秋农告诉自己,不害怕不害怕,保持着自己“男子”的样子,上了车,就能回家了!
排队买车票的时候,顾莲生拉着她的脖子靠着她,那个味道实在难闻,她说,“等会人家问,你就说我是儿子王海,万一你帽子丢了被发现了,你就说学唱戏的要留头发。”
秋农理了理衣裳。
“好丫头!”顾莲生满意的拍拍她的背,“衣裳还行,人吧,还有点胖的架子,看着像个憨的小伙子。”
秋农正想乘机问问,“菊香姐她……现在在哪呢?”
“管你么子事!”顾莲生一下子又凶起来,瞪着秋农不搭理她。
秋农只能闭嘴,她且当菊香真的被她卖到海南去了,而她因为受不了别人的攻击才会这样自然的恼羞成怒,不能掉以轻心,她这不是带你回家,说不定是真的要卖了你,秋农想到。
但其实秋农很钦佩顾莲生的生存能力,听妈妈讲过她年轻时候带着孩子来到庄上,那样子的妖媚,风情万种,可怜小狗子(小狗子)甘心为她拼死拼活的,妈妈说她的皮肤才白!白的胜雪了都!身材又好多少男人对她留恋呢!后来变着变着就爱赌,爱抽,还打孩子,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也不受管,小狗子可怜都五十多了瘦成那个死样子!秋农当时心里冒出来的顾莲生是个白色的狐狸精,吃光抹干了一个男人然后摇着尾巴大摇大摆的走了!
到现在,秋农打量着她现在,黑球球的脸上的肉都坨下来,腰身上也是,整个身子走起路来来像只鹅,摇来摇去。卖了大女儿,丈夫死了,又为了儿子以后有个房子娶媳妇要赶走小女儿。这个女人偏偏命大,活过顽强的一生。
“你怎么一点也不怕?”秋农问她。
她咧着嘴笑,“呆小子有什么怕,我不过带着孩子回家而已他小日本子能怎么查我?”
但秋农注意到顾莲生的眼睛不停的向周围打量,像只逮捕的老鼠,抬着手,咕溜着眼睛四处张望。捏着她的一只手里全是汗,力道也用的很大。
门口有二狗子在查证件,顾莲生的手捏得更紧了,她踮起脚尖来看她们的情况。
“二狗子,卖国贼!”她嘀咕着,前面的不是小日本就行,秋农身上也没什么特殊的标记,除了那把钥匙和钱,万一不行使点小钱就成了。
“你把钱给我。”她伸手去拿。
秋农捂着口袋,不明所以。
“你没有良民证,现办你又等不及了,使点钱说不定就过去了。”
秋农看着火车站前面的日本兵,全部武装着枪支,秋农吓得有点儿愣。
顾莲生拱了拱她,“来啊,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