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伊何奶奶的主治医生,是个忧桑的瘦男人,他们的小诊所就在养老院门口的一个小高台上,因为他医术高明,这个小高台成了周围病人皆信任的医院。
他曾经嘱咐我,和夏伊何奶奶聊她的过去对她而言是种不错的治疗方式……回忆法。他说,在奶奶一生的记忆中,就是她常谈的那段岁月是她最清楚的最明白的,可能比今天吃了什么还清楚。
我觉得有点像“我们坐在高高的草堆上面……听奶奶讲那过去的故事……”那首儿歌里的情景,每次我来看夏伊何奶奶,都会问她一遍过去的事情,因为她总是重复,我也不会过分认真的去问,去听,有时候我说了一句,她可以了一整个篇幅,她清醒的时候清楚我的用意,却也依然聊得很兴奋,完全装作不知道。
我有时候对过去不太感兴趣,就会重复地跟着她问刘炎林小时候的事情,“很有意思,他小时候是个有点内向的孩子,”夏伊何奶奶想到那些有趣的童年也会咯咯笑出来,“生麟和姚丽华出去忙工作啊,没有时间照顾他,他也不出去,一个小人呆在楼上,好几个大房间空荡荡黑黢黢的,他小小的人儿缩在床上发抖一整天也不下楼,有时候冬天冷,屋子里全是寒风,他是害怕到连厕所也不敢去的。”奶奶讲的刘炎林与我认识的有很大出入,我从前认识的那个顽皮的青年,后来成了风趣魅力的男子,是个很酷的公子爷。学习嘛勉强有个大学上上,没有他父母那般的优秀。十几岁的时候他还会因为和一帮女孩子……都是在角落躲着抽烟的坏女孩,生活脏乱差的……和他父母吵架,十分叛逆,气的姚丽华妈妈能更年期提前。
但是奶奶的记忆常常断片,如果追究某些情节的话是很难过的。她的记忆中常常大段大段的空白,好多她都记不得了。在“坏”天气的日子里,她会狠狠的抿着嘴,下巴尖凸出来,瞪着眼睛冲任何人,冲电视冲窗户。
某天早上,她连刘伊拉也不认识了,一个劲儿的追着我问,“这孩子哪来的?为什么来我这里,是要抢我吃的吗?”伊拉呢倒是经常拿出小大人的模样,毫无好奇问号的去接受这种奇怪吓人的场景。但是,有时候的夜里,我会听到伊拉突然难过的哭出来,她闷红的小脸,委屈的哭腔在我怀里喃喃道,“老太太(曾祖母)越来越老了,我好害怕。”相比现在我还是挺怀念那时候刚接触“人性”表现出“完全天真善良”的小伊拉。
“奶奶,”我问道,“你和爷爷是什么时候真正在一起的?就是你进刘家门的时间。”我以为她会装作记不得,像个老狐狸一样滑溜着眼珠跟我调皮。
但她的回答确定无比,像一记响鞭醒了我。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秋意正浓的时候。”
我一下子直起腰来,昂着头瞪大眼睛看着她,“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秋意正浓的时候?”我一个词一个词的问她。
“对的。”她回答我。
“那你怎么去的?那会儿不是抗日战争的时候?爷爷从战场回来了?你们怎么回家去的?老宅子那么大,难道没有被查收吗?你们回去应该有点难吧?”
“哪里难,”她轻松的跟我谈着,“太乱了,青州被日本人搞得一片狼藉,好多人家的房子都空出来去逃难了,政府也不在,没人看房子,只要有钥匙就能进去。再说少爷回家的时候,”她说道“少爷”这个词,如此顺口,可见她从前卑微的身份,在那个封建时代收到了多少压迫至今也改不了口,“门房是少爷家的,他自然认识自家的少爷。我们后来在上海是住在姑奶奶(刘海英)家里,他们家也不富裕。她第一任可是个老外呢,后来因为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她就带着个混血的孩子嫁给了上海什么教授,我们住了一个小房间很拥挤。”她知道自己说得过头去了,话题又转回来,“那会阿麟才三岁,少爷把孩子交给我,说要娶我,我当时在马路上流浪的像个乞丐一样,能有个丈夫和孩子,还有那么大的刘家宅子我很开心,有了依靠了。那时候再大的宅子也不值钱,人都被打跑了谁来住啊。哪里像现在,一个平方就多少钱,贵死人。”她嫌弃道。
我仔细听着她,打量她,完全忽视了她说的“阿麟已经三岁了”的意思,我咽了咽喉咙,彷佛置身那个环境里了,“奶奶,你还记得是十一月头还是十一月尾?”
她一脸温蔼的笑,对自己目前的良好状态感到满意。
“我记得很清楚,是十一月末,深秋,很冷。”
“那你知不知道刘家的老宅子为什么空出来了?”
她又是一脸愉快的笑意,抬头纹深刻出来。
“当然知道,当时青州有过一次大行动,你知道嘛?有许多人被抓走了,一家子一家子的被带走,所以房子被空出来了。我的公太爷就是少爷的父亲和奶奶还有家里剩下的人也全被带走了,因为少爷是抗日英雄!”她骄傲又悲伤的说道,那复杂的神情,我想非经历的人肯定很难表现出来。
“怎么会这样?这件事在爷爷身上经历了?”我很吃惊,但我更关注那些消失的人,“那你们住进去……”话语未完,奶奶抢过话去,继续说,“当时少爷在外面碰到了我,他扶着我回去的时候,门房那个小子告诉我们刘家人都没了,还有附近几家的当兵的人家也没了,全被抓走了。”
我沉默着。她哆嗦着停止,两只手争取铺平放在腿上深深的叹息。
“就你们俩,哦,加上门房三个人住在那么大宅子里,”我低沉着问她,“你们想没想过他们可能会回来?”
她脸色有些僵硬,这个状态绝对不太好,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痛苦的颤抖着。
“我什么也不知道,”过了还一会儿她才缓缓的说道,“都记不住了忘光了。”她说着低头巴拉自己的手,不自然的望着窗外开始发呆状态,再也不说话。
离开养老院的时候我有些恍惚。本来应该去办公室的,小马还在那里等着我汇合工作,可我发现自己在往施桥去,往刘家老宅子去。我脑袋里有太对的疑问,而在这些疑问中,我迷失了。
夏伊何奶奶说的是真的吗?还是痴呆糊涂了所以胡言乱语的?刘家的老祖宗真的就住在这里,从这里经历着真实的战争?夏伊何说搬进来时,屋子里没什么异常,可能吗?这一大家子人呢!
我缓缓穿过庭院,每一步都更加沉重,仿佛他们踩过的脚步。门房的小屋还在这里,古老的红色窗口上盖着厚厚的布帘,我心想,这里又呆过谁。数年前,宅子被改建成了行政办公的地方,门房就是传达室,走廊边上有一排规格的信箱,如今再也没有传达室的大爷把信封分发到各个办公室了,大家互相打个电话就了事了。
夏伊何奶奶说过‘门房那个小子’,这样的口气可不是好的,叫什么不清楚了。至于他在那次抓捕行动中干了什么样的事,不少材料都有提及。大部分人的的门房都听了警察的命令,有些更过分,会把周围几乎当兵的人家出卖给警察赢得赏金,还有些门房则在主人被带走之后,把他们屋子里的东西洗劫一空!全部的财务都在最快的时间里被出卖了。就我看过的材料里,只有少数上年纪的老门房忠心耿耿的保护着主人一家子。我不知道这个门房小子属于哪种类型的人,他当时也就二十几岁,从偏远地方买过来的人。他当然不了解那场战争。
我继续走着,走到庭院里。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木工瓦匠们都不在,一方小院子,静谧的叫人心慌。我打开前门,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空虚倾袭而来,我感觉自己被吞噬了。
我来到宅子比较旧的部分,就是前几天和刘炎林一起看的那部分,那个事件发生的地方……刘家老祖宗和祖宗的娘,或许还有偏房的什么夫人,孩子,在那个冷极了的后半夜,两个男人敲响了刘家的大门,这一步就是他们噩梦开始的地方。
之前那几个礼拜我看的所有的资料,我了解的所有关于安吉街上的圈押广场事件的信息,似乎都有所指的引我到这里来,引我到这个我即将入住的地方。所有我翻阅的资料证据,我研读过的书籍,我采访过的幸存者和目击者,似乎都在告诉我,我手掌前的这四壁之间所发生的事情。
前几天准备好的那篇文章就快完成了,和秦雅书约定好的时间也快到了。我还得去一趟青洲市外的罗皮集中营和宋珐巷集中营,还和潘译约好了要见一面,南京大屠杀的纪念活动由他的协会筹办。我们的调查很快就要结束了,在之后我就可以写别的文章了,我喜欢的美食,摄影,家居,再也没这么枯燥的事情了。
可现在我了解到这所老宅子里发生的事情,这一切离我如此之近,和我,我的家人,我全部的生活如此密切的扯不断的联系。我觉得我必须把事情查清楚了,更清楚才行。我的调查还没有结束,我应该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查的一清二楚。
曾经住在这里的刘家老祖宗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他们叫什么名字,刘家的孩子呢?有人从那些集中营里生还吗?还是他们最终,都没能逃过那场浩大的人为灾难?
我抽空了自己,空着自己的身体在老宅子里游荡者。其中有个房间的墙正在拆,我细看,碎石中间有一条长而深的夹缝,十分巧妙的藏在墙板后面。这是个很好的藏匿之处。我抚摸着墙壁,如果他们会说话但我实在不需要讲述了,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自己脑海中那些资料,幸存者的话,他们会告诉我那个寂寥的秋夜里,薄雾笼罩的后半夜里所发生的事情……粗暴的敲门声,从前院穿过中庭一直到卧室。大嗓门的喝吓声,汽车,板车,载着他们过了青州镇。这些都是活下来的人,那些逃离了南京的人,他们一路历经艰辛隐藏身份活了半辈子才敢说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