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太难了,那些故事让我的心太痛了。你和你外婆家的帮助对我起到了特别重要的作用。你们帮助她藏身,躲过日本人的搜查,让她在你们家里休养那么久,这在旁人看来是无法想象的过程。但是,秋农现在有家了我就是她的家人,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的家人,广美你依然是她的好姐妹,好朋友。她现在是罗伯特家的一员,她姓我的姓氏,秋·罗伯特。
我知道那些痛心的过去她永远都忘不了,她那张温柔的脸庞和仿佛能原谅一切的笑容的背后隐藏着莫大的坚强。她已经不再是我当年离开时十八岁的样子了,她现在是一个背负着辛酸往事的成熟女人。她比我大三岁,可很多时候我觉得她像我的姐姐。她从来不跟我提起从前刘家的事情,她的丈夫刘海鑫她的孩子刘生麟,但我一直明白他们在她的心里。她每个礼拜都会有一天出去走走,往中国的方向走,有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她一个人走,不叫我陪着。当然我怕她迷路,偷偷跟在后面。她在往中国的方向奔跑,我看着她磨难的中国小脚,心疼极了。跑累了就蹲在路边像个小石墩动也不动的,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她手里一直拿着那把钥匙,那把黄铜的细长钥匙,那把像魔法似的让她的儿子消失的钥匙。回到家之后,她整个人不肯说话,但依然保持着天生的笑容,她也许不那么爱我,但我却爱她至骨血。
她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她在杭集小王庄集中营的经历,但是只要电视节目上出现了某某集中营的现场报道,她会立马吓得躲起来,脸色煞白的在那里闭着眼睛发抖。我真的好无奈,那事件会被世人所知吗?那里的真相会被昭告天下吗?还是只能成为一个秘密,被封存在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黑暗过去。
四九年抗日战争结束后,我带着秋农回去中国,随便找一个小院子租住,我帮她去打探消息,和那些战争中的生还者一起,我们都寻找着,期盼着,我们想要有奇迹出现。但是现在我们了解到了,刘家人永远不会出现了,一九三七年那个秋天,那伤人的秋,他们在南京被屠杀了。
有时候我在想,像秋农这样苦命的人到底还有多少?他们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的日子但是存活下来了,现在想要好好活下去,可是身边却没了爱的家人,有的只是每天每夜的苦涩和伤痛。秋农忘记了她从前的一切,她的夫家,她自己的姓,她圣洁的灵魂。如果说她在那场事件中遭受的打击最大,那么延长并加深伤害的就是顾莲生的做法!她怎么可以把受了这么打击的秋农卖去那种地方呢!哎!不提也罢!我从来不敢跟她谈到这些,我带走她,但她心里的空虚我永远没法填补,她失去了的那一切对她而言,至疯至傻已经万幸了。我告诉她我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她那时的模样太叫人心疼,太脆弱了,我看着她一步不能离开我的身边,但是我还是害怕,我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等时候到了,只要她想,随时可以离开我身边。
现在呢,战争结束了,我们看了新中国开幕式,一切终于结束了。但是对于秋农来说,一切都不在了。这种来之不易的和平是她,是全中国牺牲了多少她这样的人她这样的家庭换来的。未来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全世界几乎都经历了这样的世纪大阵痛,日本帝国主义,法西斯等等。我努力让她从那段恐怖的过去挣脱出来,尽管满目全非,其实我心里太害怕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十八岁少女,她变样了,尽管美丽,可是那可千疮百孔的心让我发抖。广美,你们的新中国正在进发,你要好好的生活下去,不要为秋农担心。
我们亲爱的朋友,一开始想写的时候没想到要写的这么伤感,收尾又这样悲伤,十分抱歉。我们的庄园今天要迎客,秋农正在厨房展示她的厨艺,先就这样吧。对于你和你的家人对秋农一切帮助,我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你们是那样善良大方,即使可能被逼迫到绝路上,所做的一些不是出自内心的事情,我想上帝都看得见,他会原谅你们的。另外上帝也会保佑你的家人一辈子安康。
你的朋友。
亚度尼斯·罗伯特。
与妻秋·罗伯特。
一九五零年七月八日。
我那可恶的电话铃声一下子惊醒了悲恸中的我,这事是我的手机,要是电话我一定摔了它。来电人是秦雅书。我有些愣,她私下里不会这么晚给我电话的。
“秋浓,刚才我在电视新闻里面看见你了,”她轻声说,我估计她是躲在卫生间了,依稀的回音,“青洲面对那段历史看起来那么苍白无力,她的雅韵处处透着悲伤。”
“什么?新闻?”我还在想什么时候上过电视了,秦雅书告诉我,“你看电视,正在重播呢,中央一套的,市长身边的不就是你吗。”
我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安吉街圈押广场的纪念会啊。”
“市长的发言很不错,你觉得呢?”
“当然,现场很多人都掉泪了,掌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她低低微笑,会发出那种很沉的声音我能想象到她的样子,她现在肯定把手机开到免提,手里拿着花茶袋子,一边撕开一边冲水,她是个花茶控,他们家卫生间里全是花茶味道,她老公是受不了那股浓郁的叫人不忍心上大号的味道的。我不知道她还要说什么,仅仅是以上的对话我认为可以结束了,可她还在电话里,还不可以挂。
“秦老板哪,还有什么事要说吗?”我扬起调调像往常一样。
“没什么事啊,就是想打电话祝贺你呗,你的那篇移送事件的文章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了,就这个,小马的照片拍得也很有力道,你们俩的合作简直太棒了,我的杂志又可以卖出去好多本不是吗。”
“呵呵,谢谢秦老板捧场啊。”我说。
但我知道她说了一堆,却实为铺垫,别忘了我是跟文字打交道的人。
“说吧秦老板,还有什么事。”我小心翼翼的放下玩笑去问。
“唉你一说我还真有点想法。”
“那你倒是说呢。”我扶了扶额。
“秋浓,你这次真的做的不错,你看你采访了幸存者还有目击者那个安吉街的老太太,但是你不觉得你忘了什么吗?那些国民警察呢?”
“警察?”我有点不开心了,这件事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吧,怎么还有问题呢,“警察怎么了?”
“那些国民警察,他们现在应该老成七八十了吧,有没有给他们一次说话的机会呢?他们的家人是不是知道这些事,他们会不会想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后代,但是一直无法开口呢,如果你采访些警察的想法这篇报道绝对完美了!”
我听得面红耳赤,这是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但是我无话可说,我有点着急,却无从解释。
“哎呀秋浓,没事没事的啊。”她哈哈笑着安慰我,“你这回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再说那些警察做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说不定根本没人想开口呢,你找的那些资料里恐怕也没几个关于他们的吧。”
“哎,好像是,”我仔细回想,“好像是没看到什么关于当时的国民警察有什么忏悔之类的文字。他们只是被日本鬼子胁迫着干这件事而已吧。”
“没错,是胁迫而已,”秦雅书说道,“但我真的特别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你想啊,那些开火车,开汽车,拉板车的人,把一堆一堆的人运到南京去的人,他们看不见车上是什么吗?那么明显的声音,庞大的人群数量,难道还能是猪牛么?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是要把那些人带到哪里去的,那些人的生死呢?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无言以对,秦雅书说的都是对的,我哽住喉咙了,火烧的脸,我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忘记这点了。一个优秀的文字工作者基本素养就是,对全面的真相挖掘,从各种角度的剖析,这么明显的话题……当时的国民警察,那些铁路,全都在那里等着我去看看他们在那段历史中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为什么没发现。
因为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孩子和妇女身上,因为我自己的身体原因我对那段历史的诠释狭隘了,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位女人,与我有莫大关系的女人。
“秋浓,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失魂的我耳边响起秦雅书温柔的呼唤。
“我在呢,没事。”我慌着心。
“秋浓,这次任务算是完成了,你身体上……你请个假回家休息吧好吗,我肯定会发一笔足够你度过寒冬的奖金的,嘿嘿。”她说着抿了一口茶的的声音。
“是嘛,这太好了,秦老板谢谢你哪,那我这就开始休假了。”我说。
今晚最后一个电话,是我打给了桤木,因为她生意的关系,跟外国也有挂钩。她好像气喘吁吁的,我在想是不是坏了她跟她老公的好事。
“桤木!我查到秋农了,我外婆跟她有书信联系!我找到了!我找到秋农了!”她明白我说的意思,秋农的故事她一直都知道。
“秋农的书信吗?”她冷静下来,我听到了走路的声音,她应该是停止了“运动”,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我的“不礼貌”的。
“她给我外婆寄了她要结婚的那封,那封里有他丈夫的名字!然后,我想你用你的人脉关系帮我找找看这个人。”
她说等等,我听见了她翻箱倒柜照纸笔的声音,哗哗哗。我这边展开着书信,等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