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221800000102

第102章 “碰壁”之后

我平日常常对我的年青的同学们说:古人所谓“穷愁著书”的话,是不大可靠的。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那里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来著书?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候补的饿殍在沟壑边吟哦;鞭扑底下的囚徒所发出来的不过是直声的叫喊,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来诉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笔,说什么“履穿踵决”“履穿踵决”:鞋子破了,脚跟露出的意思。《庄子·山木》:“衣弊履穿,贫也。”又《庄子·让王》:“曾子居卫……十年不制衣……纳屦而踵决。”时,脚上也许早经是丝袜;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陶征士:指陶渊明(约372—427),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诗人。安帝义熙末年(418年),征召他为著作郎,他没接受,因此被称为“征士”。“饥来驱我去”,见他的《乞食》一诗。,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当苦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牛首阿旁:地狱中牛头人身的鬼卒;畜生、化生:轮回中的变化;大叫唤、无叫唤:地狱中的鬼魂。这些都是一些佛家语。使我不堪闻见。我装作无所闻见模样,以图欺骗自己,总算已从地狱中出离。

打门声一响,我又回到现实世界了。又是学校的事。我为什么要做教员?!想着走着,出去开门,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见通红的一行字: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我本就怕这学校,因为一进门就觉得阴惨惨,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看到杨荫榆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里的“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的话,就恍然了,原来我虽然在学校教书,也等于在杨家坐馆坐馆:旧时称当家庭教师为“坐馆”。,而这阴惨惨的气味,便是从“冷板凳”“冷板凳”:清代范寅《越谚》:“谑塾师曰:‘坐冷板凳。’”意思是冷落的职位,也泛指受人冷遇、无事可做。里出来的。可是我有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就是偶尔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后,即又有疑问发生:这家族人员——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怎样的,母女,还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结果毫无。幸而这位校长宣言多,竟在她《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里获得正确的解答了。曰,“与此曹子勃谿相向”,则其为婆婆无疑也。

现在我可以大胆地用“妇姑勃谿”“妇姑勃谿”:婆媳吵架的意思。语见《庄子·外物》。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与西宾西宾:同西席。是旧时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含有敬意的称谓。又何干呢?因为究竟是学校,所以总还是时常有信来,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妇的。我的神经又不强,一闻打门而悔做教员者以此,而且也确有可悔的理由。

这一年她们的家务简直没有完,媳妇儿们不佩服婆婆做校长了,婆婆可是不歇手。这是她的家庭,怎么肯放手呢?无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还趁“五七”之际,在什么饭店请人吃饭之后,开除了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是指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等六人。,并且发表了那“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论。

这回抽出信纸来一看,是媳妇儿们的自治会所发的,略谓:

“旬余以来,校务停顿,百费待兴,若长此迁延,不特虚掷数百青年光阴,校务前途,亦岌岌不可终日。……”

底下是请教员开一个会,出来维持的意思的话,订定的时间是当日下午四点钟。

“去看一看罢。”我想。

这也是我的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明知道无论什么事,在中国是万不可轻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终于改不掉,所以谓之“病”。但是,究竟也颇熟于世故了,我想后,又立刻决定,四点太早,到了一定没有人,四点半去罢。

四点半进了阴惨惨的校门,又走进教员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个打盹似的校役以外,已有两位教员坐着了。一位是见过几面的;一位不认识,似乎说是姓汪,或姓王,我不大听明白,——其实也无须。

我也和他们在一处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为这事情怎样呢?”这不识教员在招呼之后,看住了我的眼睛问。

“这可以由各方面说……你问的是我个人的意见么?我个人的意见,是反对杨先生的办法的……”

糟了!我的话没有说完,他便将他那灵便小巧的头向旁边一摇,表示不屑听完的态度。但这自然是我的主观;在他,或者也许本有将头摇来摇去的毛病的。

“就是开除学生的罚太严了。否则,就很容易解决……”

我还要继续说下去。

“嗡嗡。”他不耐烦似的点头。

我就默然,点起火来吸烟卷。

“最好是给这事情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开始发表他的“冷一冷”学说了。

“嗡嗡。瞧着看罢。”这回是我不耐烦似的点头,但终于多说了一句话。

我点头讫,瞥见坐前有一张印刷品,一看之后,毛骨便悚然起来。文略谓:

“……第用学生自治会名义,指挥讲师职员,召集校务维持讨论会,……本校素遵部章,无此学制,亦无此办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闹潮以来……不能不筹正当方法,又有其他校务进行,亦待大会议决,兹定于(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时,由校特请全体主任专任教员评议会会员在太平湖饭店开校务紧急会议,解决种种重要问题。务恳大驾莅临,无任盼祷!”

署名就是我所视为畏途的“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但下面还有一个“启”字。我这时才知道我不该来,也无须“莅临”太平湖饭店,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兼任教员”。然而校长为什么不制止学生开会,又不预先否认,却要叫我到了学校来看这“启”的呢?我愤然地要质问了,举目四顾,两个教员,一个校役,四面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的责任的生物。“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虽然能“启”,然而是不能答的。只有默默地阴森地四周的墙壁将人包围,现出险恶的颜色。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两个学生来请开会了;婆婆终于没有露面。我们就走进会场去,这时连我已经有五个人;后来陆续又到了七八人。于是乎开会。

“为幼稚者”仿佛不大能够“体贴尊长之心”似的,很诉了许多苦,然而我们有什么权利来干预“家庭”里的事呢?而况太平湖饭店里又要“解决种种重要问题”了!但是我也说明了几句我所以来校的理由,并要求学校当局今天缩头缩脑办法的解答。然而,举目四顾,只有媳妇儿们和西宾,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的责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这时我所不识的教员和学生在谈话了;我也不很细听。但在他的话里听到一句“你们做事不要碰壁”,在学生的话里听到一句“杨先生就是壁”,于我就仿佛见了一道光,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

其时看看学生们,就像一群童养媳……。

这一种会议是照例没有结果的,几个自以为大胆的人物对于婆婆稍加微辞之后,即大家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阴惨惨的颜色却渐渐地退去,回忆到碰壁的学说,居然微笑起来了。

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鬼打墙”:旧时的一种迷信,夜间走路,有时会在一个地方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就认为是被鬼用无形的墙壁拦住,叫做“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饭店之宴已近阑珊,大家都已经吃到冰其淋,在那里“冷一冷”了罢……

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而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但是织芳织芳:即荆有麟,山西猗氏人。他曾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听过鲁迅的课,当时以“文学青年”的面貌在文学、新闻界活动。来访我了。

我们闲谈之间,他也忽而发感慨——

“中国什么都黑暗,谁也不行,但没有事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教员咧,学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个学校,一有事故,教员也不见了,学生也慢慢躲开了;结局只剩下几个傻子给大家做牺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后,又是这样的学校,躲开的也出来了,不见的也露脸了,‘地球是圆的’咧,‘苍蝇是传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学生咧,教员咧,烘烘烘……”

从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学生的眼睛看来,中国也就如此之黑暗么?

然而他们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杀戮了!

五月二十一日夜

同类推荐
  • 梦想开花前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

    梦想开花前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

    人们从小到大,都会怀揣或大或小的梦想,梦想,指引我们满怀希望向前走下去,成为生活的动力。梦想,可大可小,或清晰或模糊。本书主题是“成长”与“梦想”,本书十数位作者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经历,不同的个人感悟,来阐述“梦想”是什么,以及对待“梦想”的态度。事实上,也是生活对待生命的态度。穿过迷茫期,捱过低谷期,放下沮丧和抱怨,允许自己软弱,也允许自己迟疑,但要重拾信心重新上路。不是人人活着都要有"想”,但“梦想”却能给我们的人生带来最持久的热情——这就是“梦想”最大的魅力!
  • 雪泥鸿爪

    雪泥鸿爪

    本书是散文作品集,编为文学乱弹、浮生札记、书人书话等三篇,收:好梦中的隐忧、驳杂而无主调的变奏、怀念过去的“东方时空”、秋天的莫斯科、莫斯科墓园、学车、怀念丁一岚先生等作品。
  • 大巴山的呼唤——党的好女儿王瑛

    大巴山的呼唤——党的好女儿王瑛

    本书成功地塑造了真正爱民为民,奉献牺牲自己的南江县纪委书记王瑛朴实亲民的形象。王瑛同志生前任四川省巴中市南江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2006年7月被确诊患肺癌晚期,仍坚守工作岗位。2008年11月27日病情恶化,在送往医院救治途中不幸去世,年仅47岁。参加工作27年来,王瑛同志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始终牢记党的宗旨,忠实履行职责,热情服务群众,坚持艰苦奋斗,保持清正廉洁,做出了突出成绩。
  • 想出名的乌龟

    想出名的乌龟

    本文作者林华玉,其作品有个特点,就是故事性强,举个例子,2010年发表作品210余篇,其中原创首发的只有80余篇,转载的竟然有130余篇,其中个别篇章转载率达到数十次,所以说,他的作品还是蛮受读者喜欢的。
  • 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在日暮的岁月,我笑着走上前去。路上偶有难忘的人事在我记忆里闪过,也算是远路上的一些插画,虽然那些画面,早已是过眼烟云。我在烟云里走过,它们在我背后,但对读者说来,它们正该是天边的远景……《我最难忘的事和人》是李敖对自己“最难忘”的人士所写的随笔集,以事为经,以人为纬,包括《我最难忘的人和事》和《胡适与我》两个部分。
热门推荐
  • 盗者之道

    盗者之道

    道者,非盗其物,而是修其心也-王氏祖训。王越出生于盗门世家,从小练习盗术,为盗义、盗资、盗文、盗术以及盗名。其父对他说:"世间万物皆可盗,但不可盗情,凡盗情者,亦无好果!"王越一直遵照着父亲的话语,劫富济贫。却不知有天,当偷一个赃物之时,遇上了她。从此走向了。。。
  • 校草大人独宠小丫头

    校草大人独宠小丫头

    “臭流氓!你给我站住!”天!她欧阳萱萱今天是倒了几辈子的霉啊!出门逛街竟然被强吻了!……………
  • 凡人修仙

    凡人修仙

    陈健带着龙魂戒指穿越,成为一名预备仙人,通过利用自身优势,成为修仙者,获得上古仙人的传承,走上上古修仙之路,在神秘诡异的仙人世界进行一系列探险,最后获得永恒的故事。
  • 重生之风起云华

    重生之风起云华

    豪门世族从来不少肮脏内幕,恩怨情仇!当战战兢兢活在他人屋檐下的孤女一夕间身世反转,当她的人生被人肆意操控,嘲笑,玩弄,当情谊,亲情成为一场梦后……棋局推散!人生重启!雾霭拨净!让我们看一场凤凰涅槃后的华丽转变!看孤女搅动这一盘乱局,风起云华!
  • 中国古代奇幻小说:绣云阁(七)

    中国古代奇幻小说:绣云阁(七)

    《绣云阁》,又名《绣云仙阁》。叙述三缄修道、降妖、收徒,七窍贪名、求官、受难的故事。绣云洞紫霞真人奉道君师命,为阐明大道于天下,令弟子虚无子托生尘世,且造绣云阁以待成道者他日居住。虚无子投生李氏为子,名三缄。小说叙他后来如何看破功名,求取正果,降妖伏怪,劝善戒恶,最后列仙班,登绣云阁。魏文中,字正庸,号拂尘子,生平不详。
  • 洪荒老戏骨

    洪荒老戏骨

    赵芸芝来到洪荒世界,因为超前的知识体系各种大佬见了都要称一声先生。而他却十分谦虚、礼貌,因为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有个系统罢了。
  • 不归诗

    不归诗

    陆九璃是心甘情愿跳海死的。她原以为自己的生活可以就此结束。也确实结束了。她死了。死的彻彻底底。心死了人不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吗?可是——薄涼岂会这么轻易地放过陆九璃?他恨不得把陆九璃全家拿来为顾沭赔命。他亲手用她换顾沭平安。他又亲手命人救下陆九璃。随意地丢弃在地下室中。他明明知道……陆九璃早就疯了!呆在地下室的那三天,她被黑暗和囚禁的幽闭折磨。她死绝了。对于薄涼她也死心了。“可能这个结局是众所向往的,所以我放手了。薄涼,我陆九璃不再奢望你的一丝温存。我以为我放下了,可我没有!你让我死心了。陆家所有人的命你要拿拿去吧。我不在乎!”薄涼重新来到那个房间时,看到的除了墙上的字迹就只剩下一地废墟。陆九璃不见了。从薄涼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 年年有舶川

    年年有舶川

    “你不用觉得委屈,你有什么条件我都尽能力满足你.”“我挺满意的,那这两年程先生我们合作愉快”与一个见面三次的人结了婚,婚前就写了离婚协议书,两年后离婚就可以得到一千万,于是她每天都在期待离婚,可是程舶川是怎么了,怎么一天比一天黏人。程舶川:“你为什么勾引我又不负责任?!”邢年年:“?我想你误会了..”故事的最后“我们生个孩子吧,把我们栓在一起”
  • 冒牌大矿工

    冒牌大矿工

    司马毅:系统,能不能让我直接一统宇宙啊?系统:你想多了哈,好好给我打仗去,有打有糖吃!丁一:系统,你就是个战争贩子!系统:哟呵,小伙子挺机灵的嘛,拳头硬才是王道,知道不?李鹏飞:系统,你个无良矿老板,天天催人挖矿,你有脸不?!系统:好好挖矿去,家中有矿,心里不慌!师兄弟三人,共同摊上个超级科技系统,挣扎求存于冷酷无情的星空法则之下。揭露惊天阴谋!撕开战争铁幕!为人类拼出一条血路!血正在流......
  • 有时智商为零

    有时智商为零

    她,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因为出奇的美丽,而被恶魔觊觎,屡陷绝境;又因为十分善良,而使恶魔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