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方的早餐是海带包裹的大块蚌肉,照依斯特的话说,“搬动那么多的东西,一定很耗体能。”确实,他一个人就承包了所有的搬运工作,不止是暖石,还有各式各样适用于“水能”的石器。施兰节的祭典相当丰盛,这一天,平日温和的人民相邀行走,载歌载舞,到处都充实着活跃的气氛。
街上的商铺早早就开了门,趁人群还未聚集,尤菲带着褚方尽情逛了一圈。
经过昨晚的舞会,褚方已经知道,亚特兰蒂斯的传统不仅仅是丰收和歌舞,也有刀剑和抗争,而最重要的,是对神的无声崇拜。
神指明了少女作为祭品,身为祭司的少年亲手将自己的爱人献给神,少女的亡魂由此缠上了少年,寻觅着,质问着,追求着,最终少年是否遵循自己的诺言?歌曲并未继续演奏下去,舞者也从未自行添加。扑朔迷离的曲调,犹豫不决的舞步,观众自行猜想的结局,便是“剑与爱人”的魅力。
而在这首舞曲的全程中,没有任何对神的质疑,祭品和祭祀都是自愿的,他们痛苦地纠结着,却不曾过问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神。因为神是绝对正确的,至高无上的,至少在西区是如此。
“好看吗?”尤菲带着一个石面具问道。
“……”褚方也拿起了一个石面具,冰冷肃穆的脸型是仿照神殿石柱上雕刻的形象,这是不是也在暗示着,将灵魂献给神的人,会失去身为人的感情?不问人民疾苦的神庙,似乎便是隐隐附和了他的猜想。
“早上不是才教过你吗?一个字都记不住吗?”尤菲不满地追问道。
“Ku……”褚方轻轻吐出一个平声的发音,这是经过好一番交流后,才学习到的语言,代表着“好”的意思。
“不错,不错,也亏我能教会你这个傻瓜。”尤菲满意地称赞道,教导褚方简直比教婴儿还难,双方的沟通总是会受他的“神语”干扰。
“看那边,那儿是中心广场,到了中午,神庙的人就在那表演。”尤菲指着前方兴奋地说道。
一座古老的环形遗迹,中央的喷泉喷洒着涓涓流水,耸立在上的雕像却没有修复,依然保持着半截下身的残破形象。地上铺设的是常见的石板,凹陷的痕迹表明经常有人来往,高出一个台阶的石坛便是神庙的舞台。比想的要更加简陋,他还以为会有金银和象牙这种遗留的装饰物,当然,也有可能会在表演时才拿出来。
“有没有想起什么?”尤菲紧张地问道,她期待着“神使”的“觉醒”。
“……”褚方摇摇头,他只觉得莫名的荒凉。
“没有就算了,到时候再带你来看好了,我们先回去吧,下午要做的生意有很多呢。”尤菲没有气馁,她更期待着,神庙的表演会不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Ku……”
回到旅店,褚方便无所事事了,他使用不了“水能”,哪怕是最简单地清洗餐具都做不了,大伙忙来忙去的,他却只能呆坐地看着过往的人群。
“大哥哥,能把那个拿给我吗?”一个稚嫩的声音惊扰了他的思绪,是一个矮小的小男孩,身后牵着一个更加年幼的小女孩。
是带妹妹出来逛街的吧?褚方抬手将悬挂的玩具递给了他。
“谢谢大哥哥,多少钱?”小男孩将玩具送到了后面。
褚方不能说话,他指了指标价的石板。
“好的。”小男孩很有礼貌地付钱道别,小女孩朝褚方甜甜一笑。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尤菲就带着褚方来到了广场,表演就要开始了。因为表演是在光线最充足的中午,很多人都来不及吃饭,所以他们带了许多便携的食物来此叫卖,这本来也是主要的工作。
石坛上,神庙的人来了,他们不像褚方想得那么神秘。没有包裹全身的斗篷,也是同他一样身穿传统的服饰,肤色发色都很正常,仅仅表情比常人要严肃一点。搭建舞台的工具也很简单,几个排列两边的石柱,一些不知作何用处的石瓶。主要还是他们特殊的“水能”,弥漫周身,水光涣散,看起来奇幻无比。
神庙的表演会是什么样的?音乐?舞蹈?都不是,褚方第一次见识到了,“水能”的战斗应用。“水能”看起来像是单纯地操控水而已,但在祭司手中,那些由水汇聚而成的武器,并没有那么简单。
一柄“水能”长枪,一条“水能”长鞭。枪头平滑,看似无害,实则危险至极,无形的引力在枪头处疯狂旋转,稍稍擦过就能将一条手臂绞碎。长鞭不像长枪那样诡异,但它实在太灵活了,简直像拥有着自己的生命,都不见操控的祭司怎么挥舞,鞭身有退有进,自行缠斗。
这是一场彰显力量的表演,向人民展示着不可抗拒的权威,向神展示着从未遗忘的崇敬。
广场挤满了人群,还好这是在水里,部分人可以乘骑鱼儿浮在上空,不然位置肯定不够。人们安静地观看神庙的“表演”,有些年轻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更多则是若有所思。他们在学习,在憧憬,只要把“水能”运用得好,他们也可以报名成为祭司,从此过上安枕无忧的生活。
表演了足够的“水能”战斗应用后,两名祭司各自拼了一招,分出了胜负,最终还是长鞭绕过了枪头,将对手牢牢捆绑。精彩的战斗结束了,人们忘情地喝彩,许多人还意犹未尽,他们期待着结束前,视祭司心情可能还会附加一场。
接下来,是放在中间的,最为神圣的祭祀仪式。通过虔诚的祭祀,呼唤神的到来,尽管从未成功,但有时会看到一丝“痕迹”,比如一阵水流的涌动,比如像是文字的图案。
主持的祭司开始点名了,随意抽取现场的观众上台,一共要七人的协助,被选中的人无不露出惊喜的表情,其他人则热情地送出祝福。最后一个名额了,水碟滑翔,最后停在了褚方头上。
“我就知道!快去吧,什么都不用做,等待神的旨意。”尤菲兴奋地叫道,她相信经过祭祀,“神使”一定会恢复,“神语”只是表面,“神使”到底在背负着什么?神到底想做什么?马上就能揭晓。
“……”周围的目光很古怪,分明是嫉妒,褚方默默迈开了步伐。
“千万不要忘了我喔!”尤菲一路送别着,她内心忐忑不安,命运的诅咒可以借此解除吗?
前面六个人已经站成一排了,男女老少都有,褚方意外地看到,上午见过的那对小兄妹也在,是最先上来的人,小女孩手中还抱着软泥捏成的玩具。经过他们时,他听见小女孩说:“哥哥,我怕。”小男孩则安慰道:“没事,我会陪着你,爸妈也在下面看着呢,多么光荣啊,能献……”
褚方按顺序站到了末尾,他好奇地看向台下,一对年轻的夫妇正激动地朝台上挥手。是那对小兄妹的父母吧?褚方再看向侧方的小女孩,后者的头颅顺着他的目光“飘下”。
他知道一开始放在后面的石瓶,是做什么用的了,是用来承载的,承载那孤零零浮在空中的头颅所滴落的鲜血!
这就是亚特兰蒂斯的祭祀,这就是神庙的祭祀,以活人头颅的鲜血染红的祭祀。褚方突然想到了,所谓的传统代表着什么,毫无疑问,代表着原始,原始的文化,原始的残忍。
祭司念叨着模糊的祷文,人群低低赞了一声,水刃划过,又是一颗脑袋脱离了身体,男孩实现了自己的承诺。褚方看到,失去儿女的父母拼命挥舞着手,不是不舍,而是在开心地告别。剩下的被选中者,见到直白的血与肉后,主动伸长了脖子。他们幸福地诉说着,能为神献出自己的生命,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
褚方静静观察着,无喜无悲,他也不明白喜悲为何物,身体微微颤动,却是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做什么呢?有什么好做呢?褚方淡淡看着第三颗头颅悬起。
下面的尤菲毫不担心,在最后关头,“神使”肯定会“觉醒”,哪怕是头被砍下,她也毫不怀疑,下一秒便会恢复如初。届时,真正的“神使”将降临,只要“褚方”没有忘记她,她将会获得……
“尤菲……”许久未听过的熟悉声音,尤菲转过身,惊讶地叫道:“皇……哥哥?你怎么在这?”
“嘿嘿,我来看看亲爱的妹妹而已,顺便看看这里的祭祀。”挺拔的皇子说道。
“可是……”尤菲紧张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要是你被发现……”
“无妨,我早有准备。”皇子自信地说道,台上第四人也倒下了,他接着问道:“对了,上次你寄给我的花,很是好看,在哪摘的啊?”
“你是说银牙花吗?是在神的花园,神庙管理的禁地,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对方是从小照顾她的皇兄,两人都早早失去了母亲,是她在皇宫里唯一的“同伴”,她没有一点迟疑地答道。
“足够了,这个信息就足够了。”皇子微笑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这是……”尤菲忽然发现了,包围他俩的人都是来自东区的人,难怪皇兄那么镇定,本来从各处赶来观看神庙表演的人就不少,陌生的东区人稍微伪装下就可以轻易混进来,只是不知道关卡那边是怎么处理的。
“我们是来发起战争的。”皇子轻轻松松透露了他们的目的。
“啊!?第四次?这么快?不对,神庙近年一直在忍让,帝国拿什么理由……”尤菲皱眉疑问道,大战的事她早有耳闻,只是还没做好准备,她才把希望寄托在“神使”身上。
“理由很简单啊。”皇子的笑容是那么温柔,他一边抚上自己胸口,一边轻轻附耳说道:“我们疼爱的公主殿下,可是被他们杀了啊!”
第六颗头颅了,马上就轮到自己了,褚方已经能想象颈后悠悠晃来的水刃了,自己就要莫名献身于神了吗?不知不觉就抓住匕首的身体,显然不同意。他在等待着,等待水刃砍来的一瞬间,反身用匕首格挡。剩下的事就不是他能控制了,他已经预料自己被包围击杀的结局了,在那之前,他要做的事,只有本能地挣扎罢了。
从天而降的身影打断了一切,褚方惊讶地看见,落在他脚下的,是尤菲,尤菲的尸体。不甘地瞪着双眼,口吐血沫,手中的光带七零八碎,胸口插着一根尖锐的光刺。就是这个,刺穿了她的心脏,强大的动力直接将她推入空中,再重重钉在石坛上。
“真不好意思,干扰到你们的祭祀,不过没关系,你们可以继续,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该死的混血杂种。”蓝色的光芒冉冉升起,皇子从胸口拔出一根光刺,似乎很苦恼地说道:“差点忘了,虽然她样子难看了点,但好歹也是我帝国的公主,居然死在了这里,你们是不是要拿她做祭品啊?能不能麻烦你们,先给我们一个解释啊?”
随着第二根光刺投下,一个个光芒亮起,广场瞬间被无数的光芒包围。在东区,每个人都是士兵,他们这一点人就足以屠杀掉广场内所有的西区人了,所以皇子才敢这样睁眼说瞎话。就算是在所有人的眼光下又如何?就算神庙早知道尤菲的身份,但选择视而不见又如何?他今日就是来挑起战争的,神的守护即将消失,已经没必要容忍西区的异民了。至于尤菲?她就乖乖跟她母亲一样,做个战争的牺牲品吧!
又是一点光芒亮起,却是出自石坛之上。难道她还没死?皇子看向下方,却见一个白发的少年向他冲来,手里的匕首“流淌”着层层叠叠的金光。
“实验型光武?神庙什么时候得到这技术的?”皇子愣了愣,却是冷笑,不就是“光武”吗?不是终身钻研“光能”的东区人,怎么可能发挥得出蕴含在武器里的力量,他只是再投了一根“光刺”,少年果然就被轻易击落,简直不堪一击。
“哈哈哈,来吧,反抗吧,让我看看你们这群瞎眼鱼可悲的挣扎!”皇子愉悦地大笑着,光芒无情地闪耀着。
“亵神者!”神庙的祭司怒吼着,西区的人民仇恨地使出自己最强的“水能”,空中,一条巨大的水龙咆哮地扬起身躯。
“……”褚方面无表情地爬了起来。
我在干嘛?我为什么要过去?我不是要趁机逃跑的吗?这把匕首为什么会发出光芒?光能?它在控制着我吗?还是我在控制着它?报仇?那是什么?报仇的定义?不,不,我不需要这个,给点更实际的回答吧。爱?呵呵,开什么玩笑,我才认识她不到三天,就算是她唤醒我,带领我认识这个世界,让我看到了龙,学会了跳舞,体验了祭祀。但我会爱上她吗?连爱是什么都不懂的我会爱上她?头好痛,这似懂非懂的感觉,真是难受。顶多算喜欢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喜欢的定义?够了!也许,我只是有点悲伤吧……
光与水的交火间,不,没有火焰,只有更加炽热的光芒。爆裂的水弹,突刺的光枪,飞溅的残肢,无尽的血流。褚方默默行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块上,是什么驱使着自己的身体?褚方不知道,也不愿再思考。头痛一波波冲撞着他脆弱的神经,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无意识地漫步着。有时候,直觉会胜过思维,他再度踏上了石坛。
“召唤,神。”平淡地,微不足道地,自然而然地,褚方轻轻念出了自己的宣言。
是因为手中的匕首吗?是因为祭祀用的石坛吗?是因为那半截雕像吗?还是因为仅仅应他所想?微弱的蓝光汇聚成一个人形,静静飘在他身前,所有的纷争,所有的喧嚣,都被无形的神威镇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