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笔直笔直的高速公路向北延展,仿佛一把利剑刺向深秋的天空,而灰白的天空又宛如一张毫无血色并且病入膏肓的脸俯瞰着大地。
高速公路上的车辙印迹泛着清冷的光,两旁几乎没有一片叶子的行道树先是迎面而来,瞬时擦肩而过;刚过完30岁生日的蓝剑独自开着车一直保持120迈的最高限速疾驰,越是前进,那股冲击人的刺激就越明显,伴随而来的发泄感也令蓝剑感到一丝丝的享受。
在离开这条高速公路之后,蓝剑的破车驶入了左侧的国道,国道没走多远,又转入了右侧的县乡级公路,光秃秃的山开始出现了,道路也开始变窄,窄得刚够两辆车错车而过,岔道越来越少,蜿蜒向上的路旁不断出现蓝色的指示路标——云雾度假山庄,这便是蓝剑开车三个多小时要去的地方。
三个多月来,蓝剑今天第一次开车出城,也是第一次开车一口气跑了近两百公里。虽然在那个偌大的都市里,上班下班出门办事一天也要跑不少路,但那多是堵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中看风景听广播或者静静地琢磨公司里的尔虞吾诈。蓝剑原先所在的公司还很牛逼,大学中文系四年熏陶出来的蓝剑腹有诗书气自华,几经历练,他也坐上公司策划部的头号交椅,天南地北飞来飞去,大会小会侃侃而谈,宾馆会所杯觥交筹,大姐小妞左搂右抱......
春风得意马蹄轻,不知前面有个坑!
公司高层走马换将,来了一个戴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老大”,其貌不扬,更谈不上什么领导气质,甚至公司上下内外多有传闻,他是靠其姐夫上位,公司同仁十分鄙夷,众人口服心不服,这其中也包括他蓝剑,殊不知,蓝剑就这样像一只鸹鸹叫的黑乌鸦被小舅子“老大”的双管猎枪瞄准了。
双管猎枪的扳机在公司年会的聚餐酒席上终于被扣响了。
酒过三巡,脸庞微微红晕的蓝剑像其他人一样去向小舅子“老大”敬酒,尽管他的面前只有蓝剑一个人如丹顶鹤般杵着,而他却视而不见,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众人如炬的目光投射到这一立一坐的两人身上;蓝剑的手在凝固的空气颤抖,白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荡漾,尴尬和羞辱被酒精簇拥着在蓝剑的血管里从脚下奔涌到头部;原本对准小舅子“老大”戴黑框眼镜的嘴脸而去的酒杯在离开蓝剑右手的刹那间却理智地转了向,重重地掷在地板上,滴滴酒水和粒粒碎碴顷刻之间埋葬了蓝剑在这家牛逼公司的锦绣前途。
蓝剑那天摔门而去的背影是何其潇洒!
这种潇洒在蓝剑已过的三十年里已经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在高中二年级的英语课堂上,矮胖的英语老师咆哮——不愿听课的滚出去,他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出教室,当然比滚还快,随之全班男生跟着起哄,也都滚出教室;第二次是他上大学,情形有些类似,这是第三次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蓝剑都要发一次如此这般的“神经”;他自己认为这有可能源于他的文人气质,文人自古悲天悯人,妄自菲薄,具体的一点的话,与他的敏感和丰富的想象力不无瓜葛,他爹总是会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有时候就是想入非非。
一切火山爆发的猛烈都将归入沉寂。
蓝剑赋闲在家,闭门思过,读读时下流行的小说,曾经的文学嗜好在琐碎的忙碌之后似乎死灰复燃,有几天他竟痴迷于小说的情节,不洗不漱不下楼,仅以干粮充饥;当然,他也上上网发发简历找找新的工作,可是掉毛的凤凰不如鸡,有了刚辞掉的牛逼工作做参照,网上招聘的公司都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有肉。
但是,今天蓝剑开车马上就要到达的云雾度假山庄却是一个例外,甚至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虽然云雾度假山庄远在城市百里之外,但是对于久居闹市囿于应酬的蓝剑而言,不失为一种回归田园的清静和轻松。浏览着云雾山庄的招聘启事,蓝剑的脑子里总萦绕着一个念头——别人上班盼度假,我是上班如度假,岂不美哉;更何况,死灰复燃的文学嗜好让蓝剑有了重拾文笔的春心萌动,云雾度假山庄权且可以作为耕耘之地。
梦很好很妙,梦醒后的现实紧跟着也有一个好的开头。云雾度假山庄看好他的文学学历背景和牛逼公司的策划公关履历,尽管蓝剑也知道好开头的现实有时也会有一个噩梦的结局,但是度假山庄的面试通知还是让他今天如约而至。
云雾度假山庄就在山路的尽头。顾名思义,山庄座落于大山高处,如遇雨天,便是云雾袅袅,宛如身处九霄云外的仙境;山庄周围没有其它建筑,它孤立于万仞群峰中,青砖绿瓦的幢幢洋房错落有致,呈环形排列,恰似一个温柔少妇的手臂,要将逃离都市喧嚣的客人揽入她的怀抱。
蓝剑把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也许是淡季,这时的停车场上仅有几辆车稀稀拉拉地摆在那里。
走进宽敞明亮的接待大厅,蓝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个牛逼公司,这里给他的第一感觉很爽。
“你好,美女!请问吴总在哪里?我是来应聘的,已经和吴总约好了。”蓝剑向前台穿红西服的服务员说道。这位曾经在公司和客户圈令大家着迷的青年才俊彬彬有礼地开始了融入新环境的第一步;笔挺的西装,洁白而又干净的衣领和袖口,面颊和颌下浓密的胡须被剃得发青。这一切似乎与三个月前的尴尬羞辱和冲动没有丝毫的关联。
“左边走廊走到头,吴总在右手边的房间等您。”前台服务员冲他嫣然一笑的回答让他受宠若惊,多年职场厮混练出来的举手投足总是让人觉得蓝剑风度翩翩。
皮鞋在走廓的地板上敲击出的脚步声清脆而富有节奏。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吴总在宽大的老板台桌后端坐,无所事事。
“您好!请问是吴总吗?我是蓝剑,应聘来的。”蓝剑礼貌性地轻轻敲了敲门。
“蓝剑吗?!”吴总显然仔细看过他的简历,一眼就认出了蓝剑,放下在两个手指间转动的铅笔,站起来指着办公桌前的沙发,“来,坐--坐--坐。这个地方好找吗?”
“虽然跑了三个多小时,但是路上标识很清楚,好找,没有跑冤枉路。”蓝剑其实在恭维云雾山庄的地理位置好。
“喝菊花茶还是铁观音?”吴总很客气。
“菊花吧。谢谢!”蓝剑也客气地欠了欠身。在他的潜意识里,菊花茶淡而有味,是与人初次见面的最佳饮品;多年的阅历告诉他,回答“随便”是没有主见和排斥对方的表现,而需要味道浓烈和程序复杂的茶品是强势人格和老友故交所为。
吴总似乎也深谙其道,赞许般地点了点头,他从青花瓷罐里舀出一勺菊花。蓝剑一眼就认出这种市面不常见的野菊花,它的花蕾很小,只生长在中岳嵩山阴面的一座小山上。
“是缑山仙菊吧?”虽然在心中十分肯定,但是蓝剑还是以一种试探的口吻问道。
“喔,蓝先生好见识呀。”还弓着身体的吴总抬头瞥了蓝剑一眼,眼里藏着惊讶,因为缑字发音为“gou”,这个都鲜为人知,而且这个字只用于“缑山”“缑氏”两个地名。
“缑山曾经得到武则天的垂爱,她将爱子厚葬于此,并亲笔手书升仙太子碑。缑山仙菊是一种长在缑山山顶的一种野菊花,味甘意浓,倘若离开此山,哪怕就长在山脚下,味道都大不一样,发苦发涩,难以下咽。“蓝剑如数家珍,也懂得适可而止,惟恐言多必失。
“看来,蓝先生去过这个地方?”吴总对这个典故饶有兴趣。
“是的,我在那里有个朋友,他邀请我到那里玩了好几次。”蓝剑倒也坦诚,但他仍然十分疑惑,如此稀少珍贵的缑山仙菊怎么就到了这里,而他又能在这深山老林中与它不期而遇。
“我是前不久去过那里,当地朋友把我当作贵客,作为厚礼才送我了一斤。“吴总轻描淡写地道出这款菊花茶的由来,“没想到,蓝先生你早就去过那里,还对这款菊花茶如此了解,真是茶饮有缘人呀。“
蓝剑也暗自在心里称奇,此生莫非真要与这缑山仙菊结下不解之缘,因为缑山仙菊的故事,蓝剑只告诉了吴总一鳞半爪。
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从壶嘴中以一条优美的弧线奔涌而下,含苞半开的野菊花在玻璃杯中上下翻滚;不到一会儿功夫,玻璃杯中便呈现出一片金黄色,由浅到深,最后凝成那种惊艳的金黄,随后,一种沁人心脾的野菊花香如有如无若隐若现地飘散出来,这是蓝剑久违了的香气。
蓝剑在沙发上换了姿势,更舒服地坐着,他对云雾山庄的这份工作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