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采明怀揣着万喜给的猫耳朵,到了裘府,因是左辰在世时,带着采明在裘府走惯的,那门房认得采明,知他定是来找裘四公子,就放了他进去。
刚进了府,就见裘府的下人们持着棍棒绳索,乱哄哄的东奔西跑。采明拉了个下人,问他出了何事,那下人苦着脸道:“这位小哥儿你有所不知,咱们府上的四哥儿,不学正经惹得老爷生气,老爷定要家法处置。这四哥儿也是个精乖的,昨夜一夜未归,宿在烟花之地,今早老爷特派了我等,去搜了四哥儿回来,这不,刚押到府,听说老爷这回定是饶他不过呢。”
下人口中的四哥儿,可不就是在裘府排行第四的裘夜翎?
采明跟在田左辰身边时候大了,左辰与裘夜翎交好,彼此来往亲密,裘四就相当于采明的第二个主子,听着要处置裘四,采明是真个儿突突地心在腔子里乱跳了几下,那是真正的担心,也不再说什么,急跟着众家人来到前堂。
裘家的宅子是百年老宅,工字形歇山屋顶的正堂,屋檐下高挂一匾,上书“景泰安享”四字。就在那大匾之下,一人双手反扭,绑在一处,歪着脸儿,懒洋洋地跪在前堂阶下,那神情,倒应了匾上的两个字“安享”,不知道的,定以为这人在安然享受春光,倒不似要吃板子的模样,采明看着就笑了,总之这位裘四爷一向是能淘气的。
采明心稍放下些,抬了眼往堂里看。
景泰堂上,正对着院子,摆着四张靠山椅,当中坐着裘老爷,后面是裘四的三位哥哥。裘老爷年过五旬,面容威严,彼时正眉拱川字,颤抖着双手指着不孝子:“你个孽障!婚配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自个儿主张!如今为父给你两条路,一是去向朱家负荆请罪,若非如此,你就自我了断了吧。”
裘老爷本就长得威严,又当了几十年的一家之主,很有些积威,这会儿子咆哮起来,底下的家人连带身后立着的另外三个儿子,都吓得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裘夜翎眯了眯眼,不以为意地开口道:“负荆请罪非是我愿,自我了断,只怕官府不依。儿子还是就这么呆着吧。”
此言一出,堂下听威的下人们好多险险笑出声。
裘夜翎在家一向话少,裘家大事小情,他都不做声响,如非必要,也绝不在兄长与父亲面前露面,倒不似出门在外那般花花肠子,花里胡哨,是以家人对这位裘四少爷,大多不甚知之,如今听他开口,如此荒腔走板,不由相互交换眼神,怪不得老爷对这位小少爷不喜,原来他竟是如此顽赖样儿的人。
裘家大少爷听裘夜翎没正经,气愤不过,就此从堂上冲下来,抡圆的手臂,一个巴掌就此打在裘夜翎脸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能娶到朱家小姐,是你那没福的娘坟上冒烟,替你修来的,你不但挑三拣四,这会儿还敢顶撞父亲,这会儿我就代父亲教训你。”
裘家三少爷也怪叫道:“爹,就此打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孽障算了。”
裘大爷年过三旬,正值壮年,手劲极大,裘夜翎这一巴掌挨得极是结实,立时嘴角就沁了血。不过挨也就挨了,裘四依旧没什么精气神儿的跪着,脸上倒没什么怒呀恨呀的模样,还是懒懒道:“都是混人,我若如此死了,私盐的事,难倒哥哥去顶不成?”
一句话说得裘老大与裘老三愣住。
裘老爷子冷笑:“如此说来,咱们不但打不得你,还要好生供着你喽?”
裘夜翎挺了挺身板,微微一笑道:“正是正是,如此还是爹爹是明白人。”
这人竟是油盐不进,好歹不吃,裘老二再也忍不住了:“你个混账,我才不管私盐不私盐的,先打烂你这张男不男,女不女的脸,看你还能不能再笑得出。”
说着举着棍子上前,就要往裘夜翎身上敲。
采明站在人堆之中,一直替裘夜翎捏一把汗,他倒不懂裘夜翎如此不肯认错伏低是为了什么,如是他,面对如此阵仗,只怕早尿着裤子求饶了。倒是这位裘四爷,真真好风骨,还能玩笑得出。
风骨?想到风骨采明难免啐了一口,全洛阳城的人都死完了,也轮不到裘四这位没正经的小爷有风骨。
他倒是被吓糊涂了。什么香的好的,都往裘四身上堆。看到裘二爷提着棍子直奔裘四的脸面去了,采明两眼一闭,心中暗道,完了,裘四爷那张天下无双的俏脸,就此要完了。
采明不敢再看,很多下人亦是两眼一挤,棍梢带出的风已经撩起裘四的鬓发,千钧一发的时刻,裘老爷子步出前堂,喝了声:“住手!”
裘二爷的棍子停在离裘四脸一寸之地。
众下人一起舒一口气,真的好险。他们说不上对这位裘四爷有义,只是都觉得裘四的眉眼儿是销魂乡里最美的花,如是就此打烂了,殊为可惜罢了。
裘老爷子走过来,夺过裘二爷手中的棍子,恨声道:“你打他,他要恨你,倒莫未我来打。免得他小性儿的记恨了谁。”绕到裘四背后,啪地一声打下:“你如是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就别怪为父不讲父子情面,今日先打到你半残,再送到官府,由那官府处置。你自要作死,怪不得为父心狠。”
如此打了七八棍子,裘四一直硬挺着,只是嘴角沁的鲜血,越沁越多,滴在胸前,染红了湖绿绣袍上的美芙蓉。
见裘老爷真个儿动了怒,几个有体面的家人上前,齐齐跪了,口中说着,请老爷饶过四少爷,一边说一边叩头。
裘老爷却铁了心,只是一味地打将下去。
眼看裘四血染衣袍,裘家大院一时凄风苦雨。
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个家人从前门疾步跑进来,冲至裘大少爷面前,低低耳语几句,裘大少爷脸色一变,走到裘老爷跟前,轻声说道:“孟津县城起了捻子(注①),抢了咱们一处庄子,将庄上管事的几人全杀了,挂了人头在庄子上,说今晚还要攻占咱们的另一处庄子。”
裘老爷停了棍子,看了裘大一眼:“消息确实?”
裘大爷点头,眼角示意报信那人道:“此人是咱们庄上的伙计,管事的黄大魁是他爹。”
“可报了官府不曾?”
“报了,官府说相连的两个县都起了捻子,且闹得比孟津凶狠,官兵已然全部派往彼地,无法顾及咱们,是以让咱们自己想办法保全。”
裘老爷的面色终于也失了平和:“自我保全?咱们只是商户,无刀无枪,如何自我保全?”
……
注①捻子:自称捻军,是历史上,苏、鲁、豫三省部分地区的农民,对一种起誓时点捻香,拜捻神的农民武装势力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