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去了銀座旁边的有楽町，这次仍乘山手線，去上野。
上野“馆子”特别多，光国立的就有三个：東京国立博物館、国立科学博物館、国立西洋美術館。我只去过東京国立博物館一次，窃以为适合那些还在念叨徐福东渡的人，破除迷信。如果已知日本是一个独立的，稍微没那么古老但也很古老的文明，反而没热闹可看了。毕竟不是内行的话，有多少从地下挖出来的东西能让中国人眼前一亮呢？
不是内行的话啊。
这些馆子都在上野公園里头。上野公園是个真正称得上公园的公园（较之日本常见的盆栽式小公园，参《番外篇：東京归人》），中央广场上天天有人卖艺。一个穿着苏格兰裙的男人我见过两次，耍的空竹（扯铃），围观者众。空竹一飞冲天，然后急转直下，牵动着看客脖子上那根线——抬头，低头，不由自主。偶尔失败，他亦不慌不忙，再来一次，博得满堂彩。末了有给钱的，有使劲儿鼓掌的，一时不散。
至于春又来时，上野公園是赏樱的好地方。
日本人看樱花也好，花火也好，一般野餐也好，永远垫着一张蓝色的尼龙布。初时我以为是哪个统一派发的，却原来是买的。为什么只有这一款呢？可能这是“自己人”的暗号。如果垫报纸的话，马上有巡警来查外国人登録証也未可知。我巴巴地去大型百均[1]买了，佳佳勤俭持家的一面忽然显灵，让用完叠好家去。现在想想有点滑稽，好像空了的红包留着一样。
上野公園连着上野動物園。王君掌握了情报，说那天免费开放[2]，几个留学生一起去了。
动物园是个观察人的好地方。小孩自不必说，成年人也大多很久没来，禁不住真情。有人可怜囚牢里的狮子，有人隔着玻璃恐吓猩猩，有人偷偷喂鱼儿零食，有人努力教鹦鹉说话。“你看那个河马是不是很像你啊”，“你吃饭的时候和这个松鼠一样”，“哈哈，你还是像犀牛多一点”……情侣之间，则多添些旁人受不了的蠢话。所以结婚之前不仅要一起去旅行，还要一起去动物园，摸清路数也好，增进感情也好。
话说回来，我们几个去得不巧，二十二岁高龄的“陵陵”刚刚衰老而亡，熊猫馆空空如也。中日邦交正常化以来，上野動物園第一次没了熊猫。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最是个伤害两国人民感情的，说“生物都会死，熊猫也不例外。世界已经变小了，想看熊猫的话就去有熊猫的地方看好了”[3]，十分冷淡。不过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下，动物园又怎会自砸招牌？三年之后的2011，上野動物園又有熊猫了。7月产下幼崽，可惜六天后夭折。许多市民冒雨献花，人和人之间的国界未除，人和熊猫之间的种族之见倒先没了。
上野终究和中国有不解之缘，公园外头靠近御徒町的アメ横[4]，全東京的中国人都知道。
アメ横是几条交叉在一起的商店街，什么都有，便宜得十分可疑。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些地摊价的名牌香水是怎么回事儿。还有灰不溜秋的首饰店，当铺似的。或者アメ横就是不久以前日本的样子，不知怎的没跟上发展步伐，反而成了特色。
这儿的海产店是一绝，可以说是零售界的築地。鱼虾蟹贝好像还不知道自己上了陆地，水光凛凛。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未及送到嘴里，眼睛先饱餐一顿。而卖鱼佬有卖鱼佬独特的腔调，很难听清楚在吆喝什么，但掷地有声，余音绕梁，未及送到嘴里，耳朵先饱餐一顿。
中国人知道这里是因为有个华人菜市。東京难买带骨的鸡，尤其是整个儿的。一盒剥了骨的鸡大腿爽则爽矣，到底少了滋味。鸡是有骨头的，没有骨头的是肉，不是鸡。所以有时间还得老远跑来，买只鸡，煲个汤。忙活半天终于坐下来喝上，那感觉就像打猎归来坐在篝火旁一样。
华人菜市和小时候跟在大人后头去的差不多，灯光暗红，格局混杂，不知道的人恐是会慌的。可对中国人而言就不同了，老陈醋、豆瓣酱、干辣椒、红枣、枸杞、皮蛋、虾片、粉丝，好比大力水手的菠菜。我家没有电视，没有床，但这些可有可无的消耗品很多。随时准备走人，但也最大限度过活。
我常忘记自己是留学生。
毕业将近的二月，日语学校的老师拉着大队人马去湯島天神，考国立大学的祈愿，考私立大学的已经知道结果了，算是还愿吧。神社、寺庙的护身符（お守り）名目繁多，但这个地方求子灵，这个地方保平安，还是各有所司的。湯島天神是学问之神[5]，地点也巧，位于上野公園和東京大学之间，不知東大兴建时是否有意沾光？我不信神佛，但感激老师的爱护，连我们考试用的铅笔都是从这里来的。日本人考试常用这种木铅笔，藕色的笔身上印着神明的大号，底气足些。
“如樱盛放（桜が満開するように）”，我的愿望里有这么一句。很多同学考上了心仪的大学，也有人失望回国。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这是我写下那句话时就知道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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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爱的六本木，我最爱的电影院……
注释
[1]百均：百元均一的简称，指百元店，比超市和便利店更便宜的地方。
[2]上野動物園全年有三个免费开放日：3月20日，5月4日，10月1日。
[3]见2008年5月2日《毎日新聞》
[4]アメ横：全称アメヤ横丁，二战后这一带多糖果屋（アメヤ），也有很多美（アメリカ）军物资，因而得名。
[5]学问之神：备受尊崇而神化了的菅原道真公（845年-903年）。其人擅诗文，学问有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