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这天过得实在有点倒霉。本以为劫后余生,大家在相聚一堂的时候,应该是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谁知道刚一回来就热脸贴人冷屁股,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一样。
戴晓吾离开没多久,炮弹就掉在了对街那个有着蓝色房顶的清真寺上。防空警报大作,整个新闻中心里脚步声乱成一团,就是傻子也知道要逃跑了。
横在面前的有三个问题:炮弹什么时候再落?会不会落在他们这里?她该怎么尽量抢救出房里的设备?
背包是一定要拿的,防毒面具也是要带着的,她又找出头盔安上GoPro,往身上套印着“press”的记者背心时,门忽地被人打开。
詹妮的脸露在门后:“Sue,你必须立刻走!”
苏童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我这就来,我再拿点东西。”
詹妮一脸紧张:“请你什么都别拿,我接到汤姆的消息,这次袭击的目标就定在咱们大楼,炮弹随时都有可能落下!他要我务必过来照应你一声,请你快走,跑得越远越好!”
苏童这才意识到情况的危急,将背包往身上一甩,瞥到桌上的话机,顿了一秒,说:“詹妮,你先走吧,我必须打个电话!”
去看门口,詹妮早已不在,她纵身一跳趴到桌上,将话机拿起来,话机里却已经没了声响。
危急时刻,坐不了电梯,苏童一边防止被匆忙的人群推倒,一边扶着栏杆跃步向下。楼外停着数辆接人的车子,苏童看不到詹妮,只好汇进人群拼命地向远处跑。
炮弹无眼,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刻要打到何方,只能拼了命地往尽可能远的地方狂奔。
末日狂奔,身后是洪水猛兽,冷箭无数,只在电影大片里看过的情节,陡然有一天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苏童张着嘴,喉咙被刺骨的冷风吹得干燥欲裂,身上却像燃起了一团火,烧得她大汗淋漓、浑身湿透。越是害怕,越是拼了命,四处还有不知所措的当地人,她挥起手,在剧烈消耗的肾上腺素的怂恿下,大声说快跑,快跑,有炮弹要来!
地面忽然剧烈地摇晃,身后轰然一声巨响,她急不可待地捂着耳朵,仍被尖锐的耳鸣刺激得大脑剧痛。无法控制地向后转头,傲然耸立的白色建筑如被抽去一块的积木,在眼前急速垮塌,翻起滚滚浓白的烟雾。
她亲眼见到,有人被巨石砸中,鲜血直流。
惊恐叫人头皮发麻,只是一瞬的驻步,挡住了向前的人流,苏童被人推挤放倒,摔倒在地,手撑在地上,被橡胶鞋底踏到。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张瘦削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扯住她的胳膊,他的阿语混杂着方言,晦涩难懂,苏童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是:“快起来,你必须快起来!”
偷她包的孩子救了她,他说自己叫拉比阿,这是寓意春天的好名字。
苏童手掌青紫,虎口的位置撕裂了一块,淌着殷红的鲜血。
拉比阿说:“我带你去我家吧,我们有药。”
苏童对那地方还有些心有余悸,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要先去找顾川,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而通往宾馆的路在轰炸中被毁,回去的话,她需要绕过很长的一条街区。
拉比阿说:“走吧,现在外面很危险。”
苏童思索再三,只好点了点头,说:“好吧。”
“我家离这儿很近,这儿我比谁都清楚。”
没有电,拉比阿的家像一个黑漆漆的洞,苏童没进门,坐在门槛外。
他给她拿了一点粉末状的东西,涂在她的伤口上,裸露的肉被渍得有些痛,她锁着眉,问:“拉比阿,你确定这不是盐吧?”
男孩不懂她苦中作乐的幽默,狠狠瞪了她一眼。
苏童觉得他有趣,问:“为什么要帮我?”
拉比阿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说:“你没有告诉警察。”
她想他的意思是,她没有因为偷包的事情而报警。“谢谢。”苏童看着他,伸出另一只手,表示善意,“在我们中国,这就叫作不打不相识。”
刚刚还将白眼翻得炉火纯青的拉比阿这时候忽然无比的腼腆,伸出手来的时候又想和她握手,又不敢,最后抓了抓头发。
苏童主动去牵他,看着他嘿嘿笑起来,拉比阿忍不住,也露出了门牙。
苏童等轰炸结束,街上的局势好了一些的时候立刻选择离开。
拉比阿指着她直摇头,说:“你这样不行。”
苏童不太明白,他在自己头上比画着:“头巾,头巾你有吗?”
苏童想了想,从包里拿出顾川给她买的那一条。
拉比阿摘了她的头盔,又教她脱下记者背心。他将头巾包裹在她的头上,扎得很紧,一直包住口鼻。拉比阿说:“在我们这儿,头巾比这些有用。”
苏童不理解:“为什么?”
拉比阿直耸肩:“他们爱抓记者做人质。”他又做出他那个经典的“杀”的动作,手在脖子上一割,“他们喜欢受人瞩目。”
苏童这时候才明白顾川执意给她买头巾的缘故。
往回赶的路上,总觉得四周都是眼睛,谁都想抓她,于是边走边害怕。
枪炮声又像刀般,一下下凿在心脏上。
就是这么一路赶回来,像个孩子似的,巴巴地还想要等着他们表扬,却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门被敲了一下,苏童以为是詹妮回来了,想也没想就将门打开了,却不料是个比她高太多的人。
酒店缺电,一整个过道只亮一盏小白灯,及到她这一处早已暗得只能伸手区分五指。
屋内也只开着盏小台灯,可无论光线多弱,只要这个人过来了,走近了,站到她身前,闻着他的气味,辨别他呼吸的节奏……她也能认出来他。
空气被挤压压缩,汇到鼻腔进入肺里的时候,让她有细微的窒息感,她不自觉地靠上门边,借力让自己站稳。
苏童:“你怎么来了?”
顾川往房间里探进头来看了看:“你室友不在?”
苏童:“还没回来……你有什么事吗?”
顾川走进一步,台灯的光线已打到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窝凹陷,眼底青灰,他因长时间没睡而疲惫不堪。
他忽然倾到她眼前,说:“我有事啊。”
她仰头不解地看他,愈加放大的五官之后,他热切的唇印了过来。
苏童刚刚洗过澡,冷水的,水压又低,冰冷的液体慢着性子地落到她身上,接近零度的天气里,她觉得这和凌迟相比大概也差不了太多。
她头发尚湿,裹着厚实的浴袍仍旧冻得瑟瑟发抖,可也不知为什么,就在门开之后,顾川毫无迟疑地抱住她的时候,她忽然就暖和了起来。更别提他身上炽热的温度渗透进来后,那股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将她熏得面红耳赤。
顾川两手捧住她湿漉漉的头,胳膊将她的身子缠得死死,一人压,一人退,他们踉踉跄跄地走进门。
顾川将门踢关了起来,随即背身将之牢牢上锁。他像是等候千年却不可得,一朝遇见便倾其所有,吻上来的时候带着冲动和急切……于是当回神儿的女人试图挣开这份强加的热情,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又加重了一分。
这一夜的风仍旧刮得起劲,冲上窗户的时候带着呼啸的声音,没掩好的一角吹起了浅黄色的窗帘,鼓起很大很大的一个包,突地破了瘪了下去,没多久又冲了回来。
寂静夜里,偶尔一两声枪响,紧接着有犬吠。
顾川紧紧抱着她,力气大得快将她肋骨压断。苏童徒劳无功地用手拍了拍他背,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松开。”
他像是没有听见,许久,他说:“苏童,我很早就回来了。”
他的嗓子仍旧哑着,比先前还要严重,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说话之前吸了好大的一口气做准备,却还是冲不破,只发出撕裂的气声:“对不起。”
她颤抖着手按到他坚硬的脊背上,问:“对不起什么?”
他动作一顿,定了几秒,方才说:“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下来。”
他炽热的呼吸打在她最敏感的地方,她侧头去挤开他的脸,他逆着那方向转过脸来,冰冷的鼻尖相靠,他们唇与唇相对。
“后悔了吗?”
“后悔。”
“你一直在找我?”
“对。”
“在新闻中心?”
“对。”
“如果找不到我,一直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忽地蹙紧了眉,不让她说似的堵上她的唇。高度紧张的昼夜之后,情绪和身体都紧绷到了极点。
若不是这提心吊胆的一整天虚耗了太多的力气,苏童也不会这样快在这男人面前节节败退,缴枪投降。她浑身酸痛,大脑迟钝,余下的一点力气在刚刚恰巧用完,只凭下意识驱动的时候,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只剩下了迎合。
苏童被放倒在散着自己东西的床上,顾川紧跟着覆身而下。
突然有刷卡开门的声音,紧接着门把手被人一扭。詹妮扭了两下把手,开不开门,又刷了几次卡,仍旧不行。
她敲着门,问:“Sue,你在里面吗?”
没过多久,有人将门开了,苏童穿着浴袍冲她笑了笑:“嗨,詹妮。”
詹妮狐疑着:“以为是门坏了,还想下去找前台呢,没想到是你在里头,做什么坏事呢?还把门给锁了。”
苏童讪讪:“谁做坏事了。”
詹妮一耸肩,直笑:“谁知道呢,黑灯瞎火的。嘿,你都洗过澡了,真好,这一天可真把人吓死了,你没事吧,后来你跑去哪儿了?”
屋子里黑,詹妮起初没瞧见里头还有一个人,将包往自己床上一扔,舒展双臂伸懒腰的时候才看到顾川。詹妮将手猛地一收:“呀!”
苏童已经跟在后头忙不迭地开口介绍:“詹妮,这是我领导,顾川,你们之前见过的。我们,我们……刚刚在谈工作。”
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苏童管不了那许多,见詹妮借着光,眯起眼睛将顾川打量了一遍,说:“是的,是的,其实,Sue,我不仅这几天见过顾记者,我还一早就认识他。”
她热情地去和顾川握手,说:“你好,顾记者,我叫詹妮,我看过许多你对我们国家高层的采访,你英文真的很好,人又睿智健谈,我喜欢你总能一针见血地吃透问题,把那群政客问得措手不及。而且,像你这样优秀的记者,还是一个大帅哥,老天真的太不公平了。”
顾川态度坦然,说:“过奖了,谢谢你。”
苏童在一边打趣:“怎么听都有点脑残粉的感觉。”
詹妮乐得咯咯直笑:“Sue,崇拜这样的男人可不丢脸。”
苏童小心地瞥了顾川一眼,说:“你说得对,我也一直都很崇拜他。”
詹妮很是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同道中人!”
苏童又向顾川说道:“今天多亏了詹妮,是她特地找我让我快跑。”
詹妮不以为意:“都是同仁,这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顾川这时候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要很认真地谢谢你。”
詹妮刻意地退了一步,看看苏童,又看看顾川,脸上一片狡黠的笑容:“这件事Sue谢我是应该的,顾先生,你为什么也要谢我?”
苏童灰着脸:“詹妮。”
顾川没回避这明显的打趣,说:“谢你自然有谢你的原因。”
詹妮挑眉:“说说看呢。”
顾川一本正经:“第一是因为苏童是我们队里的一员,我身为队长,对她的安全负有责任。第二点嘛……”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苏童,“是因为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詹妮向他竖起大拇指:“顾记者,你非常的坦诚。不过麻烦你注意,Sue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友情提醒,你的竞争对手至少有一个。”
苏童的脸彻底黑了:“詹妮。”
明摆着是玩笑,又听到顾川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定注意。”
詹妮说:“你们再谈会儿工作吧,我出去吃点夜宵。”
这鬼地方能有什么东西可吃?詹妮急于脱身,给这对人制造机会的借口太烂,苏童硬着头皮跟过去,轻声说:“詹妮,他马上就走了。”
詹妮扭头朝她眨眼睛:“谈吧,谈吧,我一定晚点儿回来。”她顺手将门带上。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苏童走过去将门敞开,回来的时候,拿手捂着额头直叹气。
隐在黑暗里的男人忽然问:“你手怎么了?”
大概是刚刚太着急,推他的时候挣开了结痂的伤口,虎口处又有鲜红的血渗出来。苏童看了一眼,说:“没事。”
顾川:“怎么弄的?”
苏童说:“真的没事,跑的时候摔了一跤,大概那时候弄到的。”
顾川在房里找到医药箱,她要接过去自己动手,他没让,拿酒精给她消毒,又涂了点药,再拿纱布缠上几圈。
他动作细致,异常认真,苏童瞥到他指尖淤青,好几个指甲盖都裂了开来,于是问:“你的手又是怎么了?”
他将纱布用胶布固定好,把手收回来,也说:“没事。”
苏童想到何正义之前说了半句就被他打断的话,大抵能猜出这样的伤是怎么个来历,也不勉强,问:“你们今天拍到什么了?”
顾川:“白磷弹燃过后的地区,又顺便去了一趟周边救治的医院,回来的时候恰好遇上轰炸,我拍下了整个过程。没想到好几个国外媒体都喜欢这几段素材,纷纷要求转录,打咱们社的标识。”
苏童:“真了不起。”
顾川:“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轰炸吗?”
苏童没抢话。
“新闻中心。”他看着她,“我当时大约在四公里外的位置,起初没能认出来,等认出来的时候已经有炮弹落下来。我一动不动,坚持把它拍了下来。”
不是惊慌失措,不是喊人施救,只是一动不动,把它拍了下来。
哪怕知道自己的同事,爱人,就在里面,还是一动不动,将它拍了下来。
两个人许久都没说话,最后还是苏童先开的口,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幸好那时候我已经逃出来了。”
没有话题,两个人都沉默下去,黑漆漆的屋子更显得死寂。
苏童先开了口:“你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了。”
顾川静静看她,眼中仿佛蓄着什么东西,苏童别过脸,说:“今晚的事情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顾川很快离开。
临出门之前还是没忍住那句话,轻声说:“苏童,咱们重新开始吧。”
苏童看着他背影,觉得心里真的挺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