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莲风尘仆仆地迈出出租车伫立路边,百米开外的小院中应该就是姚崇湛的家了。一月份正值当地的隆冬时节,灰蓝的暮霭提早沉沉降临。她缩起脖子缓步走着,只觉放大了十几倍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和姚崇湛一别二十年有余,再次相见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自从得知姚崇湛在新疆以后于思莲便有了见他的愿望。时间冲刷了她当年尚不成熟的爱,却无法令她完全放下恨。她不甘心就让他无知无觉地度过余生,她要亲眼看着他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
于思莲在姚家朱红色的大门外站定,门上张贴着的秦尉门神和大红对联显得格外喜庆。她知道今天是元宵节,哼,正是团圆的好日子。
她抬手扣了扣门环,很快里面传出脚步声和问话声:“找谁?”于思莲听是女人的声音心里一沉,继而回答道:“这里是姚崇湛的家吗?我是他的老乡。”“来了,您稍等。”那人离门渐渐近了,于思莲却突然萌生了逃走的冲动——她竟胆怯了,不敢见到他和他的妻子,不敢直视即将发生的一切。
然而来不及了。大门拉开,一位头发微卷、身段样貌皆显娇小的中年女人和气地对她说道:“是崇湛的朋友吗?快进屋坐吧。”于思莲扯出一丝笑容点点头。她跟在苏黎卿一侧忍不住打量她。这女子年轻时只怕不会多么容貌出众,姚崇湛为何会和她结婚生子、还在这穷乡僻壤蜗居数十年?
“崇湛,是你的客人。”苏黎卿引于思莲进了客厅,屋里暖和明亮,于思莲粗略环顾一番已经感觉到这个家的美满温馨:柔暖的色调,整洁的环境,墙上的全家福,桌上一小盆揉好的糯米粉团、一碟黑芝麻馅,还有系着围裙裹汤圆的姚崇湛。
是他!在视线落在他身上的那个刹那于思莲心里五味杂陈,各种情绪如同失控的浪潮拍打着她的心扉。他还是那么瘦高清朗的模样,尽管斑白了鬓角,眉眼饱含风霜。她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湿润了,几分钟前还充溢胸中的恨意顿时化为乌有。
正专心摆弄着手中元宵的男人随口问道:“稀奇,谁会找我?”他一扬眉瞟向这边,手中的活计随即停了下来。良久他犹豫不决地开了口:“你是…于思莲?”
“难得你还认得我。姚崇湛,好久不见。”
他的反应比她想象中冷静的多。“怎会不认得。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再见,果然该来的总要来,终归是躲不掉的。”
苏黎卿是个明白人,她上前端起盘碟说:“我去厨房下几碗汤圆,你们先叙叙旧。”刚想走姚崇湛拦住了她:“黎卿,哪也不要去。有件事我在心里藏了很多年,始终没有勇气向你坦白。今天让我们把话都说清楚,将一切做个了断。”他扶妻子坐定后示意于思莲自便,随后紧挨着苏黎卿坐了下来。
“当年……”
“那年你返乡后为什么没有再回景棠镇?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于思莲预感到他要提的事抢先脱口而出,是太想知道这个答案,还是…她突然不愿让他身边的女人分享他们的秘密过往?
姚崇湛苦笑地摇头:“什么返乡、奔丧,都是骗人的话。我家乡当时已经没什么人了,况且做了那种事后我还敢回去吗?当时只想逃到一个你们找不到我的地方,所以搭上火车直接来到了新疆。
起先身上还有点钱时我整天四处游山玩水,你也知道那时的我,一旦脱了缰便肆无忌惮了。好景不长,很快我就穷的叮当响。我害怕那边风头还没过去始终没敢回去,只好到处找活儿做。不幸的是好找的体力活我干不来,加上人生地不熟,有段时间几乎沦为靠乞讨度日…
直到一天我游荡到这儿,几顿没吃东西的我实在是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那一刻我想这就是报应了,老天爷惩罚我让我客死异乡。我悔恨、愧疚,我想如果我还能活下去一定要向你道歉找你赎罪,担起我一手造下的责任!
我没有死。费劲睁眼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凉棚里,那在我眼里比什么都要令人欣喜。而印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正是黎卿,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走近我,从此也走进了我的生命,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认定她是我梦寐以求的爱人。”说到这他旁若无人地深深凝视苏黎卿,十几年的夫妻早就让他二人心意相通,于思莲见状只觉心里一空,似乎有什么正在离她而去。
“再之后的事情你也能猜到了,成了家也定居下来,落了户有了工作生了汀儿,几十年就这样一晃即过。有黎卿汀儿的生活我过得很知足,可是因为我的胆怯我没有告诉她们那年不堪回首的记忆,又因为我的自私我最终没有舍下她们回景棠找你赎罪。心中的歉意内疚随着年纪的增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日日啃噬折磨着我的心!”姚崇湛的声音开始颤抖:“思莲,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时常为我年轻时对你犯下的罪责忏悔,现在我终于能亲口问你一句,你能原谅我吗!”
泪水滑过于思莲的嘴角她也不擦拭,任它们在脸上肆意流淌。苏黎卿轻声问姚崇湛:“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我…”姚崇湛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虽然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可他怎么能对他的妻子说起当初自己酒后失态的不齿行径?
“都是那么陈旧的事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于思莲指了指男人对苏黎卿说:“本来我们都快领结婚证了,可他最后关头逃了婚,害得镇上的人都嘲笑我。你说他罪不罪恶?”
姚崇湛吃惊地朝她看去,他仿佛能从眼前的女人身上看到当年那个梳着辫子的直爽女孩的影子,而他们都早已不再年轻。“思莲?你这么说是表示你原谅我了吗?那么我更不该对黎卿有所隐瞒,它在我这里堵了太多年,请让我说出来!”
“那你让我说。”于思莲深深吸气平复着心绪:“崇湛,需要道歉的人不止是你,还有我。因为我可以选择推开你的,只是我没有!”
往事在于思莲的叙述中一幕幕回放上演,她惊诧地发觉她更像是个旁观者,冷眼观望故事中男孩女孩的交错人生。在她最后一个字尾音终结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感到心中空落了:那意味着重担的卸下,她正在摆脱多年来纠缠她的烦扰。
“竟是这样…”姚崇湛问道:“那后来…”于思莲淡然地说:“不能嫁你当然是嫁给我家那口子了,晨纲对我很好。看,其实你把问题想得严重了,想必这些年日子也过得不安宁。要是早点见这一面的话…罢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给我们说得煞有其事,嫂子你能原谅他、原谅我吗?只怪那时的我们都太年轻。”
“我不怪你们,哪还谈得上原谅?我看得出崇湛有心事,如今这个心结可是解开了。多亏了你这趟来你们才能冰释前嫌。哎思莲,那骆溱笙就是你的女儿吗?”
“正是。”于思莲心头一紧,难道她看出了什么?
“我就说,她的五官和你很相似~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我一见她就感觉特别投缘。溱笙又和我们家汀儿亲如姐妹,咱们两家渊源真深呢!”苏黎卿话说的不似作假,于思莲这才放心地应道:“阿笙在她父亲去世后性格内向了不少,多亏了芷汀常常陪她。”
阿笙,晨纲,要是你们在的话一定会认同我的做法的,对么?既然他们一家人足够幸福,那就让溱笙的身世永久封存为不能说的秘密吧。
他们继续天南地北地聊着,饿了就边就着小菜吃喷香的汤圆边看元宵晚会,像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于思莲发现苏黎卿是个温柔宽容的人,煮的食物也很美味,对姚崇湛的喜好了解的一清二楚。他们的小家冷清但充满温情,这让于思莲非常羡慕。当年的他们阴错阳差走上了分岔路的另一边,然而他毕竟拥有了美好幸福的生活,她可以彻底放心了。
这晚于思莲在姚家夫妇的挽留下留宿了一夜,第二****便向二人告别。姚崇湛和苏黎卿相依而立,她微笑着与他们拥抱说再见。松开姚崇湛的一刻于思莲心中满是安然:她做到了,她对他终于无爱亦无恨。从今以后,他与她两不相欠。
于思莲感到无比轻松,陷在迷惘中半辈子的她终于得到了解脱。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澄澈,她知道他也是一样。
是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