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玲玲的话让江暮云警惕起来，看来原来生病是假，房子是真。她估计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不会太愉快，对秦浩宗说：“你带安安去附近转转吧。”
郭玲玲阻拦道：“不用。安安养在我们名下，就是我们法律意义上的女儿，按道理和你还是平辈呢，该叫你一声姐姐。”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笑声停了才又继续说：“秦总是安安老家的亲戚，也不算外人。主要是暮云这孩子几年都不回家，难得她回来一次，赶紧把要紧的事情说了，要不然下次又不知道等多久，秦总你也帮忙劝劝。”
秦浩宗想了想，说：“是想给房子装电梯吗？”
郭玲玲语气一滞，说：“不是装电梯的事，电梯更麻烦而且太浪费电。我们这一片小区没有拆迁计划，这房子也没有多大升值空间，我们两个老的商量着，把这房子卖了换到新小区去。”
如果是想装电梯，不管多少钱秦浩宗都愿意出，算是回报他们领养安安的情分，但是要买卖房屋，他就不适合参与了。
林父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问：“暮云，你的意思呢？”
江暮云淡淡地说：“这房子是姥爷留给我妈的。”
在这幢房子里，有一个人是禁忌。江暮云的话打破了禁忌，顿时让对面三人变了脸色。
客厅里静的落针可闻，老式的挂钟在墙上单调的滴答滴答。
气氛尴尬，林铮看着江暮云，见她依然毫无表情，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用力将把茶杯磕在茶几上，小巧的瓷器遇上玻璃茶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林爱云用眼睛瞪着江暮云，郭玲玲伸手摸摸鬓角，打了个哈哈，说：“没说不是留给你母亲的，只不过你父亲也有一半产权。你是你母亲的女儿不假，可你同时也是你父亲的女儿。”
她又对秦浩宗说：“秦总，不怕你笑话。我们家情况比较复杂。我不是暮云亲生妈妈，她妈妈过世好多年了。这孩子这么多年从没叫过我一声妈，连她爸都不怎么叫。”
秦浩宗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意识到刚才真是应该听江暮云的话带安安去周围转转，现在再想走却是不合适了。
江暮云无声地笑了笑，身体坐直向后一靠，眼皮从左到右扫过对面的一家三口。
林铮不自然地咳了咳。
郭玲玲轻轻捶着他的背：“暮云，你不叫我妈也就算了，可你不能这么对你爸爸和你妹妹，他们和你血脉相连。你爸爸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你忍心看他天天爬楼梯吗，今天这是老天爷保佑，万一哪天……我都不敢想。咱们家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全指着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他白天在医院上班，下了班还要接着在诊所干，周末也不得休息，我是又心疼又恨我自己，恨我不能替他分担。你妹妹是学油画的，她们学校有去欧洲交流的项目，再过俩月报名就截止了，我们却拿不出学费来。”
郭玲玲说着说着开始抹眼角，林爱云赶紧起身抽出纸巾递给她：“妈，您别哭，我不去了。找不着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到时候请秦哥帮忙，我在他们单位门口支个摊儿给人画素描去。”
林铮端坐在沙发里，嘴角向下勾出两道法令纹。江暮云也是紧抿双唇，嘴角下垂。两人俱是板着脸毫无表情。
江暮云在长相上没有继承多少林铮的优点，现在看来她继承的是他的缺点，比如此时此刻，两人的坐姿、神态和紧抿着以至于下垂的嘴角，简直是一模一样。
郭玲玲揩了揩鼻子，继续说：“当年你突然说要收养孩子，自己不符合条件就回家找我们帮忙。我们当时条件多紧张啊，可是心疼孩子可怜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你知道周围人怎么议论吗，人家都说她是你的私生子，我们俩走在路上都不好意思抬头，连带着林爱云的名声也受牵连，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咱们是一家人，这些事我们两个老的能担就担能忍就忍，从来没向你抱怨过。”
“如果说你在家里住，这房子不舍得卖也就算了，可你自从上了大学回来过几次，也就过年那两天能见着你的人影，过完年你就走。江城离阳城不到三个小时又不是天南海北，你是从心里就不把这当自己家，不把我们当亲人。如今我们遇到困难需要卖房子，你说不同意，为什么呢？因为舍不得还是纯粹为了给我们添堵？”
面对郭玲玲句句诛心般的控诉，江暮云始终是看着、听着、一言不发。郭玲玲说到后来已经词穷，江暮云又是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林铮轻咳一声：“行了，你喝口水。”
郭玲玲瞥了他一眼，将头扭向一边。
林铮问江暮云：“老大，我再问你一次，你同不同意？”
林铮最后通牒一般的逼问让江暮云红了眼圈，她可以不搭理郭玲玲，但是不能不回答父亲的问话：“您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卖？”
林铮不看女儿的眼睛，眼皮半耷拉着，说：“你在江城不回来，这房子就算不卖你也不住，留着干什么。”
江暮云嘴唇颤抖：“留着作为念想，”她终是忍不住，眼泪刷一声流下来：“这房子是姥爷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我妈在这里嫁给您。我从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姥爷走的时候把它留给我妈，我妈说把它留给我，等我结婚的时候也要从这里嫁出去。这房子记载了我们江家三代人的生命轨迹，有我对我妈的全部记忆。”
江暮云一而再再而三提起亲生母亲，激怒了林铮，他口不择言起来：“你妈已经死了十五年了！你提起她是想要干什么？翅膀硬了？！”
江暮云用力一擦眼泪，干脆豁出去：“我妈是死了，可她好好的为什么会死？”
“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林铮“腾”一下站了起来，看着女儿的眼光竟仿佛两把刀，冰冷的温度似乎在威胁她不要再往下说。
江暮云却是停不下来也不想停，她忍了整整二十年，这件事这些话在她心里揣想了整整二十年，折磨得她简直要发疯。今天她既然开了头就干脆豁出去说个明白。母亲死了，死的委屈，死的不值，谁都可以假装不知道，谁都可以忘了她，只有江暮云不行。
泪水爬满了她的脸颊，她望着居高临下的父亲，毫不退缩：“我妈刚死你就结婚，你们俩结婚不到八个月就生了孩子，别告诉我林爱云是早产，这世界上没那么多早产。你们在我妈还活着的时候就勾搭上了，我妈是你们逼死的！”
郭玲玲一手扶额仿佛随时要晕倒，林爱云站起来不顾形象直接叫着江暮云的名字，林铮气得表情狰狞起来，想都别想一把抓起面前的功夫茶杯扔了过去。一旁的秦浩宗早在林铮站起来时就开始戒备，此时眼疾手快及时伸出自己的手臂。紫砂茶杯准确地在江暮云身前撞上秦浩宗的胳膊，茶水茶叶泼洒在江暮云和安安身上，茶杯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安安吓得大哭。
郭玲玲见状顾不得晕厥，赶紧站起来一手虚虚地拦在他身前，一手他后背顺着，嘴里不停的说“消消气”。
江暮云伸出食指轻轻弹掉身上的茶叶，抱起安安转身就走，秦浩宗赶紧跟上，出门的时候他“砰”的一声甩上门。
车子行驶在回江城的高速公路上。江暮云坐在后座上，扭着脸看窗外，默默地流泪，一会功夫双眼肿得像两枚桃子。
秦浩宗觉得她总是这么闷着不是办法，像她这样性格内向的人受了委屈不说出来容易在心里积成病，他试探地问：“你愿意和我说说吗，说出来也许能好受点。”
江暮云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爸出身不好，受家人拖累一直在山沟里受罪，村子里的姑娘们都不考虑让他当对象，一直到二十八岁了才遇见我妈。
“我妈告诉我她一见我爸就喜欢他，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爱人。我老姥爷拧不过我妈，千方百计托人把他的关系调进城里，跟着他学医。一年后姥爷同意他们结婚，不过有个条件，就是生下的孩子要姓江，所以我姓江不姓林。
“过了几年我爷爷平反了，爷爷虽然已经过世但受他牵连的亲人们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我爸当时特别高兴，从此以后出身不再是他的污点，反而变成他的资本。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到郭玲玲的，又或者郭玲玲主动找上他的，听说他们俩小时候在一个大院里长大，是所谓的青梅竹马，我妈反而成了趁人之危的第三者。”
她说着嗤笑一声，带着不屑。她将脸扭回来，头向后抵在车窗玻璃上，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秦浩宗的侧面，带着从未有过的大胆和攻击性。仿佛她不是她而是年轻时的江惜秋，秦浩宗也不是秦浩宗而是年轻时的林铮。
秦浩宗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没有躲避，态度异常温和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俩开始吵架，然后冷战，我妈总是哭，哭完了第二天还要上班。我十岁那年，她送我去参加夏令营，有一天老师忽然找到我，说我家里出事了，让赶紧我回家。我回到家，赶上的是我妈的葬礼。我去派出所问，警察说她给自己配了一副药，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喝了下去，她是自杀。”
她声音低低的，语调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今天以前，这些话她没办法对其他人说，只能对心里的自己说，一遍又一遍，说过成千上万遍。痛彻心扉的往事被刻意地反复回忆，渐渐融入血肉，变成她的一部分。
“多么讽刺，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爱情，最后才发现找到的是催命符。”她最后说道，语气依然讽刺，眼泪却包含痛楚。
精神和体力随着眼泪的流淌而消逝，江暮云闭上双眼，不再说话，车里顿时陷入沉默。
秦浩宗时而通过后视镜投去关注的一眼，见她的脸隐藏在车厢的阴影里，看上去可怜又无助。因为当年受到的伤害一直没有被治愈，她像个被困在成人身体里的孩童。这不怪她，换成任何一个人，经历她这样的遭遇也难以表现的更好。秦浩宗暗暗叹一口气，看向江暮云的眼神里含着同情和理解。
安安始终乖巧地靠在江暮云身边，用力所能及的方式静静地守着她，后来睡着了。安安小小的、暖暖的身体给了江暮云力量和支撑。她把孩子的腿搬到座椅上，让她的头枕在她腿上。不期然想起秦浩宗说的想尽快把安安的关系转走的话，一想到她养育三年的宝贝变成别人的女儿，再也不会叫她妈妈了，她心里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慌。尤其是她刚刚经历一场狂风骤雨似的家庭风暴，这种想法简直是要她的命。
“秦总，”她轻轻
她抬眼看着秦浩宗，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个男人不管以何种标准衡量都是英俊的富有的，他明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来抢她的孩子？
沈雪已经死了，孩子的亲生母亲都亲口要求她照顾安安，他凭什么不依不饶？如果没有他，她能和安安相依为命，哪怕父亲、继母、妹妹都不认她是家人，安安会认她这个母亲。可就因为他的出现，安安也要离开她了，而她是那么没用，除了接受毫无办法。
江暮云紧紧闭上眼，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自暴自弃地希望来一场车祸，干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突然，秦浩宗嘴里“啧”了一声，听在敏感的江暮云耳中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想法被他发现了。她睁眼坐直，发现秦浩宗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并且减慢了车速，前面一辆白色轿车不知道怎么了，左拐右扭地走着“S”步，在两条车道上来回穿插，把高速公路当成了迪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