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闪电过后雷声轰隆隆从天上滚过。今年的暴雨比以往年份更加频繁，天河水仿佛全部被倾倒在了江城。
苏明远最近总是心不在焉，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个东西，它蛰伏在蛋壳一样的保护层中，如今想要破壳而出却有心无力。它需要用自己的力气啄开包裹它的障碍，可它偏偏没有力气，或者说苏明远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发力。
那种感觉像是知道自己丢了某样重要的东西，却偏偏想不起来到底丢了什么，越是想知道越是不知道，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头疼，不得不停止思索。
他去意大利谈生意，然后在欧洲各国游玩，在德国期间认识了一位华裔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怀疑他曾经被催眠过。
“催眠？怎么可能！”苏明远笑着摇头，抿了一口红酒。他虽然不懂心理学但也不是不学无术的愣头青，催眠作为一种心理治疗方法还处于探索阶段，效果有限，远远达不到影视剧里那么夸张。如果催眠真有那么神奇那么大家都去学，学会之后役使他人，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神话还神话。
“不是，”年轻的心理医生说，“如果单纯依靠医生的力量肯定不行，催眠要想发挥效果必须是病人自己有这个需求。这么说吧，不是医生催眠病人，而是病人自己催眠自己。”
“普通人能催眠自己？”苏明远还是不信。
“其实心理暗示也一种催眠。当人们身上发生了让他难以承受的痛苦或者遭遇了难以解决的困境时，就会下意识地寻求帮助或者逃避。”
苏明远听懂了。他点点头，视线不自然地移开，落在一楼大厅璀璨的水晶灯上，手里的红酒杯举到唇边，轻轻碰了碰，又放下。
三个月后苏明远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江暮云。晚上七点多钟，两人坐在诊所门前的小院子里乘凉，一张竹茶几，两张藤椅，一盘袅袅的蚊香。
江暮云穿着宽大的孕妇裙，手里摇着湘妃扇。茶几、藤椅和扇子都是苏明远送的，难得一见的紫竹精品。
“你不是去欧洲旅行，怎么送给我的是竹制品？”江暮云问。
苏明远感到诧异：“你不喜欢这些？”
江暮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喜欢传统文化就不能送香水、包包了？喜欢的我自己留着用，不喜欢的以拿去网上换钱。”
“你到底是有多缺钱？秦浩宗的生意不是做得挺好吗，听说沿江三个省份的安保行业他是龙头老大，就连我们那栋大厦也请是的东华。”
“他有钱是他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江暮云不在意地说。
肚子里怀着秦浩宗的孩子，嘴里说着和他没有关系，谁信？反正苏明远不信。
怀孕让江暮云精力不济，坐了一会儿觉得腰疼想要回屋躺着，苏明远动手把桌椅板凳搬进屋，陪她上楼。
“孩子生出来认我做干爹吧。”苏明远说。
江暮云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问。
苏明远知道她要问什么，主动说：“不一样，这个孩子是我愿意的，她怀的那个却是打算欺骗我，哪个男人能忍？”
江暮云试着劝道：“她应该不是有意欺骗，她可能之前有男朋友，分手之后马上就和你在一起……反正你也没吃亏。”
苏明远摇头：“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单纯，我不会喜欢只爱我的钱的女人，你知道她从我这里拿走多少钱吗？”
江暮云摇头。
苏明远说：“钱和车全加起来不少于两百万。按时间计算的话，你妹妹是我有史以来交往过的最贵的女朋友了。”
江暮云听了他的话不由得想起秦浩宗，忍不住讥讽道：“原来你们都用客单价和性价比衡量女人和感情，不愧是富豪，为人处世就是比我们普通人精明。”说完径自走向卧室，交代苏明远走的时候锁门。
苏明远看着安装在客厅房顶角落的摄像头，明白这是秦浩宗的手笔，他猜测秦浩宗可能就在附近。如果某一天他有了老婆，老婆和他冷战还带着孩子回娘家，他就会这么做。当然他不是秦浩宗，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苏明远心里忽而升起一股怅然。
他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他站在卧室门口轻轻敲门，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江暮云的声音：“进来吧。”
苏明远推开门却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卧室内，江暮云斜躺在床上，背后垫着两个枕头，手里捧着一本书。她从书页后面抬眼望着苏明远，问：“怎么了？”
苏明远沉吟片刻，说：“我总觉得你背对我躺着的样子看上去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江暮云合上书，果断地说：“我们之前应该不认识。”
“我知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也许是别人，但是你把她忘了。”江暮云看着苏明远的眼睛说。
苏明远在皱眉。他的眉毛不如秦浩宗的浓黑，但是形状很好看，配上他的眼睛和脸型，是温润君子的模样。苏明远的气质和身高有些像盛年的郑少秋，穿上西装是商界大亨，穿上古装就是楚留香。
苏明远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人被自己忘了，忘了却又忘得不彻底，以至于很多年后从记忆里苏醒，搅得他日夜难安。他环抱着肩膀倚靠在门柱上，打量着江暮云。
台灯放在床头柜上，江暮云的脸一半在灯光下一半在阴影里，灯光让她的脸看上去比平时多了几分棱角，模糊了年龄也模糊了性别，苏明远心里忽然一动，继而仿佛踩着蛇一样转身就走，留下一脸惊愕的江暮云。
苏明远离开塘花坞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他心里仿佛有一团黑雾，翻滚、扭动、不断变幻形状吸引着他，让他想要一探究竟，可是脑海里还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轻易前往，那会让他痛苦不堪。
他将车停在桥边，下车，点燃一支烟。
夜深了，桥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隔很久才会有一辆车呼啸着从他身后飞驰而过。
为什么是那样的江暮云？是因为时间、地点还是因为……灯光？他又开始头疼，不得不停止思考，直觉告诉他就快要接近真相了，而真相很可能让他后悔。
远远的跑来一群年轻人，有男有女，二十岁多岁的年纪，青春飞扬，夜色也掩不住他们脸上的神采。他们说着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段子，好像是关于某个教授或者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可能是附近理工大学的学生。
苏明远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悠闲地望着这群人。
年轻人们从他面前经过时都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望着他。望着他的人更望着他一旁的豪车。女孩子们忽然变得矜持起来，有人轻轻牵扯裙摆，有人撩动秀发，苏明远不介意欣赏美女，其实心中不起波澜。
“哥们儿，你这车不错呀，很贵吧。”说话的年轻人长得很高，肩膀很宽，看上去像是个体育生。
苏明远微微一笑，没有搭腔。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些细小的纹，嘴角微微上翘，配上看似随意实则精心挑选的衣着搭配，让人心生亲近却又不敢轻易放肆。
开口说话的小伙子并没有因为苏明远不回答而觉得受辱，相反，苏明远的气质让他心里隐隐生出羡慕。
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们嘻嘻哈哈走过，苏明远的视线略过人群时落在其中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从长相和穿着上看不出年纪，说他三十出头也行，说他二十多岁也可以。他的头发染成深棕色，额前的刘海微微卷曲，长度刚好在眉毛附近，眼神温柔，嘴型和脸型很漂亮，是那种模糊了性别的美。他明明随着人群一起行进，可他不参与说笑，脸上带着淡淡的表情，若即若离却也不显得维和。
苏明远的视线仿佛被黏住一样定在他身上，那人忽然从人群中回头，望向桥边的苏明远，脚步渐缓，终于与远去的人群脱离。
人群越走越远，桥上只留下两个人。喧嚣过去，桥面重新归于安静，夜色浓稠得仿佛暗流涌动的江水。
“我们以前见过吗？”苏明远问，声音从未有过的轻柔，仿佛呢喃。
男人温柔地答道：“你说见过就见过，你说没见过就没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