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国,皇宫。
皇帝在发怒,因为他最疼爱的五皇子李瑞生病了。
瑞安殿坐落于群宫西侧,是五皇子李瑞的居处,此时殿内气氛安静得可怕。
一个被黄色沙帐罩起来的锦塌旁,几个御医对昏迷在床的少年观察、号脉、针灸,用尽各种手段,许久之后,皆是摇了摇头。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最年迈的御医沙哑道:“我去和陛下说吧。”
其他几个御医没有说话,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去,就可能承受皇帝的滔天怒火,后果生死难料。目送老人拄着拐杖出了房间,御医们眼眶微红,心中生出些许悲壮之情。
老御医缓缓出了房门,焦急难耐的皇帝夫妇立马上前道:“怎么样?”
老御医把拐杖一丢,俯地顿首道:“罪臣无能!”
皇帝李御脸上瞬间布满乌云,皇后骆琼更是一仰头差点昏厥过去,后方宫女连忙上前扶起,把她带回偏殿休息。
李御站在殿中一言不发、宛如雕塑,宫女侍卫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动静。没一会,老御医额头上滴落的汗水已经浸湿了面前一小块地方。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陛下!”
一声略带喜意的呼声打破寂静,紧闭的殿门被打开,一个内侍匆匆进来,在大殿门口俯下身子:“陛下,有两位医师应诏而来,正在太极殿外面候着呢。”
李御一征,连声道:“快请进来、噢不,朕亲自去。”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李御顾不得跪在地下的老御医,跟着内侍匆忙出门而去。
太极殿外的回廊上,一众宫人见一身龙袍的李御亲至,早早便跪地相迎。有两人仍然站立,其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微微躬身,另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毫无所动,手中拿着一个破碗四处打量。
李御走到近前,先示意众宫人起身,然后亲自托起老道的双臂:“有劳道长了,不知道长如何称呼,从何而来。”
“贫道孙思邈,久居山野,居无定所,前两天在终南山中采药,听说五皇子身患重病,就近赶来。”
李御闻言大惊:“道长莫非就是前朝赫赫有名的‘药王’孙思邈?”
老道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贫道不过是凭自身所学,行力所能及之事罢了,至于‘药王’之称,实在是世人过誉了。”
李御却是一躬到底,起身激动道:“道长医术超绝,可比古之扁鹊华佗,有先生在此,真是犬子之福啊!”
也不怪李御如此激动,孙思邈“药王”之名在前朝便享誉天下,民间里巷多有他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的事迹流传,前朝几代皇帝都曾邀他出仕宫中,皆被其借故推辞,因其在民间声望极高,皇帝也不好强求。
前朝末年,京郊数万难民中发生瘟疫,人人避之不及,年已八旬的老道逆流而上,组织难民摘草熬药,亲自为患疫病之人问诊,一场人间惨剧得以化解。
之后老道飘然远去,几十年再无音讯,世人只当一代药王早已仙逝,不想今日还能见得。
“陛下勿言之过早,成与不成还需见过病人才行。”
相对于李御的激动,孙思邈显得很是淡然。
“道长所言极是!”
李御点头表示受教,又转身对正盯着御池里一尾锦鲤流发呆的乞丐施礼:“不知这位先生……”
“废话!当然是本仙师先生的!我说你磨叽来磨叽去,还救不救你儿子了?”
李御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乞丐粗暴地打断,丝毫没因为他是皇帝就嘴下留情的意思。
李御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他身为天子、统御天下,何时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一旁引着二人进宫的内侍更是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陛下莫怪。”
孙思邈出声解围:“身怀绝技者难免性情怪异,陛下切勿放在心上。”
是了,李御在心中暗道,此人如此谈吐打扮,想来必有倚仗,不怕你张狂,就怕你没本事,只要能救瑞儿,朕受点口舌之气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此处,心中一丝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反而对孙思邈笑道:“刚才仙师说的没错,是朕的不是,咱们这就去犬子那里吧。”
说完一摆手,自有宫人在前面带路,孙思邈大步跟上,乞丐仙师“哼”了一声,也甩着破烂的袖袍咄咄去了。
瑞安殿离太极殿不远,众人行了盏茶时间,便看到了瑞安殿紧闭的殿门。
刚一踏进大殿,屋内热浪便让孙思邈皱起了眉头,这殿中放着好多个冬天才用的暖炉,虽然刚才在路上,他已经仔细听李御复述过五皇子的病情,可在盛夏时节处于如此闷热的房间里,是个正常人也要弄病喽。
“不这样不行啊!”
仿佛看出了孙思邈所想,一旁的李御开口解释,“换个正常的房间,孩子就发抖得厉害,只有这样才勉强好一些。”
孙思邈点头走向里间,宫女用银勾挂起纱帐,几个御医看到皇帝进来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孙思邈走到近处,看到了被重重锦被包裹的五皇子李瑞,他给孙思邈的第一印象就是很“文静”。
李瑞年约十二三岁,五官普通,可能唯一出挑的,便是两排如弯月般闭合的眼睑上,微微颤动的长长睫毛,这放在别的孩子身上或许会感到不太协调,可它与李瑞相对平凡的五官相结合,却显得分外融洽,赋予这个孩子一种十分独特的安静平和的气质,就像……像个女孩。
孙思邈握起李瑞的一只手臂,瞬间便皱紧了眉头,这孩子浑身冰凉,奇怪的是他的脉搏却很稳健,心跳也相当正常,只比常人稍快一点。
这怎么可能?
孙思邈感到格外棘手,并不是说病情有多复杂,而是眼前的症状根本不符合医学常理,在心跳与脉搏都正常的情况下,人的体温怎么会这么低?
孙思邈将李瑞的手臂轻轻放下,坐在床边陷入苦思,一旁的皇帝李御虽然心急如焚,但也不敢出声打扰,至于那个乞丐仙师,刚一进殿门便没了踪影。
一刻钟时间悄然而逝,孙思邈仍然闭目沉思,李御刚燃起些许希望的心又渐渐冷了下去。
连药王也没有办法吗?
此刻的孙思邈却是心神电转,种种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人之体魄,由内可知外,由外可察内,此谓人体之表里如一,如此内外不同,除非是……
“陛下!”孙思邈豁然起身,直视面前的李御,目中闪动的,是一代药王内敛的精芒。
“贫道有一法,可察小皇子病因,只是会略微伤及小皇子体肤,请陛下定夺。”
李御大喜过望,连声道:“无妨、无妨,道长请放手施为。”
得到李御首肯,孙思邈拿过药箱,取出一片寸许长短、锋刃薄如蝉翼的小刀,然后拿起沉睡中李瑞冰凉的手臂,用小刀轻轻划出一个伤口。
一滴鲜血缓缓地渗了出来,像一颗慢慢长大的红色珍珠,孙思邈迅速放下小刀,用被烈酒擦拭过的手指轻触血珠。血珠一触即破,但孙思邈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温度,绝不同于手臂的冰凉,那血液微有温热,与常人无异。
“果然如此!”
孙思邈轻叹出声,开始动手为伤口止血。
一旁李御顾不得皇帝威严,声音微带颤抖道:“道长,怎么样?”
孙思邈缓缓地摇了摇头,避开皇帝有些灼人的目光,声音歉然:“贫道虽已知晓病因,可……无力医治。”
“怎么会……”
“贫道行走世间百年,行医诊病无数,人食五谷杂粮,自有百草能医。身体之病,无非是对症下药罢了。
“可五皇子所患乃是心疾,他的身体其实很正常,但神识陷入了某个未知之处,周身发冷就是他的神识在那未知之地的感受。”
“不能强行叫醒他吗?”
孙思邈摇头:“恐怕立刻便有性命之虞。”
老道说完,将李瑞已经包扎完了的手臂用被子盖好,起身肃立一旁,不再言语。
李御的嘴角嗫嚅几下,不知说什么好,最让人难受的事莫过于给你希望,然后又夺去它,如今连药王都无能为力,瑞儿真的没救了吗?
几个跪在地下的御医目光交错,倒是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毕竟连“药王”亲至都没有办法,那也算不得他们无能了。
正在这众人寂静的当口,进殿后便不见踪迹的乞丐仙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捧一张临满字迹的宣纸吟哦有声: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乞丐一文念罢,刚好行至李御面前,他放下手中宣纸,语气郑重无此:
“兴皇,我能救你儿子,但他醒来需拜我为师,随我远游,你可答应?”
李御微微沉默,他敏锐地察觉出,面前乞丐的话不似有假。
“请仙师救救我儿!”
李御躬身及地,无须选择,生离总好过死别。
乞丐转身走向昏迷的李瑞,行至孙思邈身前略一顿足,开口道:“你能看到这一层,也是十分不错了。”
语气之中,竟满含长者对后辈的指点意味。
不理会孙思邈惊诧的目光,乞丐行至锦塌旁,将干枯如鹰爪的手掌覆在李瑞光洁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