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的某天,我正在人大听杨庆祥老师讲阿兰巴丢的《世纪》,单位党办发来一份文件截图,红头是“中共河南省纪委办公厅”,正文大意是抽调“南飞雁同志”去写一个稿子,“请贵单位给予支持”。我看罢文件,又抬头看庆祥老师,顿时想微笑,因为此间的妙处不可言说。
其实这样的生活很分裂。而自从2002年毕业开始,已近十五年了,一直都是这么过的。上班,开会,写报告,做总结,申报立项,申请补贴,偶尔被抽走搞督导、巡视、培训。十五年中写下公文材料无数,差不多有一套《金瓶梅》了,不过只是字数近似,一切都与文学无关。持续到第六年,差不多到了第四十回《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之际,我的公文材料写得越来越好,却感到即将被文学彻底抛弃。这时我来到鲁院学习,我暗中对自己说,四个月里,如果再写不出来一篇像样的小说,那便是露水夫妻情分已尽,就安心去写公文吧。此时的气氛有些悲壮,颇像西门庆和王婆的一番对话:
西门庆道:“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
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
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
即便没学习过《金瓶梅》的,也知道王婆说的是“砒霜”,因为西门庆开着家生药铺。王婆的回答忽然让我醍醐灌顶。其实也不是王婆的回答,而是王婆那句兜圈子的话:“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四个月后从鲁院结业,我写出了中篇小说《红酒》,成为“七厅八处”的第一篇小说。再往后,是《暧昧》、《灯泡》、《空位》。七年时间,四个中篇,这样的“系列”让我无地自容。尤其是去年起在人大读书,班里年纪比我大的写得比我好,年纪比我小的写得比我更好,正如西门庆听说武松来找,“吓得心胆都碎,便不顾性命,从后楼窗一跳,顺着房檐,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我没有西门庆的身手,也没有人家后院可逃,更知道害怕也无用,只好勉强自己不再偷懒,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天蝎》。
六个中篇,不到二十万字,都发生在“七厅八处”。西门庆有他的生药铺,天生天化就有砒霜。我有我的“七厅八处”,天生天化就有生活。如此的生活当然并非我独有,只因我没有其它的生活。我一直恐惧读同龄人的小说,也经常跟几位同学调侃,说我读来读去,发现只有一个主题可以写,而且可以写得很好,这个主题就是绝望。各路同辈强人们早已占下码头,抢了生意,圈走地盘,以至于抬头一望,各个题材的山头上都有“替天行道”的杏黄旗迎风招展,类似武松者熙熙攘攘。扭头再看,倒有一个去处人迹罕至,那便是我的“七厅八处”。此处无老虎,猴子也能立足,何况我又正好属猴。
人大创造性写作班里,班长张楚人缘好,时常有各路强人慕名来斗酒,我自认酒量尚可,自告奋勇去陪酒助拳,也得以放倒并结识了不少朋友。坦白地说,人大一年里,认识的作家、编辑比我之前十年认识的都多。我平常的朋友与文学基本无关,上至厅长下至司机,广泛分布在某厅某处中,这就是我天生天化的生活。接到省纪委借调函,我忙请了假去报到,发现要写的稿子是一个警示教育片的脚本,对象是一位双规中的原市委书记。省纪委提供的资料不许带走,只能在现场看,能拷贝带走的也都是加密文档。看了几十卷案宗,在看守所里见到了市委书记本人,采访,笔记,聊天,拍摄,几千字的脚本各级审阅,六易其稿。直到庆祥老师的课都结束了,梁鸿老师的课也结束了,姚丹老师的课也结束了,悦然老师的课也结束了,一个学期都结束了,这个脚本还没有最后过审。最后一稿前,我基本上处于思路崩溃的边缘,劳马老师端着酒杯对我耳提面命一番,于是乎思路顿开,迷浊不再,推翻一切重来。
这大概就是我天生天化的生活中的一个片段。
开生药铺的老板当然不止一个,善于使用砒霜的却只有西门庆一人。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学习西门庆,以卖药谋生,以砒霜谋爱,在如何用好砒霜的手艺上多下功夫。所谓人有天赋,我有药铺,人有大笔,我有砒霜。同辈强人们各占山头,我只得困守一隅,看着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我别无所求,只求养家糊口。前几天党校青干班同学聚会,烧烤卤肉烩面已毕,某厅某处同学问我,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我想了想,说,二儿子三岁矣。同学又问我,还是那个老婆生的?我没敢犹豫,忙点头称是。大家便哄堂大笑。其实我是想说,当然有好消息,今年第九期的《人民文学》发了我一篇小说,有幸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了。
想到这里,我就跟着各厅各处的朋友们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二〇一六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