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靥醒来的时候,闻见茶香四溢,起身侧望是窗外的满园芬芳。当她收回视线时,才打量起这竹屋,陈设简单又雅致。唯独屋里坐着的那人格格不入。
他穿着与发色一致的灰色长袍,背脊陡峭,端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块木头,漆黑的木头如火烧过一般,却有着细致温润的纹理。即便糸靥与之有段距离,她也分辨的清晰。
“你是谁?”糸靥踌躇了片刻,才开口问道。
“一个故人,”荒鹊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向糸靥,一尺冰绡覆眼,半张倾城面。他嘴角噙笑,似是心情不错。
“我为何在此?”糸靥问,心有疑虑。
“如果说,你被抛弃了,你会怎么想?”荒鹊看着她,笑容晏晏,语气和善的说着令人失望之事。
糸靥蹙眉,有一瞬间的直觉似乎听出了这人幸灾乐祸的言下之意。她愣了愣,被抛弃?从何说起?还有所谓故人,又从何说起?“这儿是归隅谷吗?”她问。
“呵呵,”荒鹊不禁笑起来,拂袖收起桌上那漆黑木头,站起身来,径直走向糸靥,停在她床边几步之遥。他长身如玉,一手托着另一只手的手拐,摩挲着下巴,姿态慵懒随意,漫不经心的说,“你知道去归隅谷是什么下场吗?”
“什么下场?”糸靥下意识一问,凝眸间打量起荒鹊那覆眼的冰绡,有繁复精致的暗纹遍布,细细端倪竟隐约有银丝闪烁不定。“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她低喃道,竟不由自主探出手想触碰。但随着荒鹊后退一步后,她开始疑惑自己方才不由自主的举止。
“你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就有些麻烦了呢,”荒鹊十分不认同糸靥刚才被他覆眼的风神绡所影响了的举止,却忽视了此时的糸靥与人类并无区别。
“无论是什么下场,我都要去归隅谷!”糸靥突然豪气冲天的说道。
“是吗?你是否觉得已是废神之躯,就无所畏惧了?”荒鹊嘲笑着她的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些不屑。于是直接开口戳穿,“忘记,归隅谷是一个会让你逐渐忘记自己的地方。人类的老年痴呆症只是那种慢慢遗忘所有的痛苦的十分之一而已。那样的地方,你还是会想去吗?”他语气轻快的说着残忍的事实。
“不可能!”糸靥立马反驳,充满质疑的双眼怒视着荒鹊,内心深处已然信了几分。
“哦,忘了告诉你,那地方啊,一旦废神踏入,就别想出来!”荒鹊依旧笑容晏晏,语调轻松而愉快。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呢,怎么会出不来……不可能的……”糸靥连连摇头,满脸惊怔之色,口中吐出的声音,已是颤抖。
荒鹊愉悦的看着糸靥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然而不过须兒间,他就收敛了所有情绪,只因糸靥身上开始逐渐有淡金的水纹光芒流转在她周身。
“我突然觉得留有意识并不好,”荒鹊冷漠的说着,就见糸靥的栗色长发无风自动,窗外所有的朝颜花齐齐飞入屋内,包围了半坐在床上的糸靥,让她整个如虫茧般开始悬浮于半空之中。
那朝颜花的虫茧力量肆意,让荒鹊望而却步,整个竹屋的空气都在动荡不安。
“祈愿之力吗?”荒鹊诧异又疑惑,如此强劲的祈愿之力,他只在荒古时代见过,而今出现在一个废神身上实在诡异。
“主上,出了何事?”夫诸跨进屋子就问。从他踏入章尾山深处,就察觉到了竹林小筑的异常。当他飞奔至小筑,就看到了令他震惊不已的现象。围绕小筑的篱笆墙上攀爬的朝颜花整朵整朵全部飞至小楼里,在花离开的瞬间,叶也瞬间枯萎。
明明那些攀爬篱笆墙的朝颜花,盛开绽放已逾数万年,从未凋谢零落。听说还是荒古时代由葸汀河神亲手所植,忘川河干涸,葸汀陨落,好不容易幸存了三株。数万年才生长到如此繁茂,自开花就没再凋零过。
不曾想,今日一夕之间全部花离叶枯。
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屋内的景象,同样令人震惊。
“祈愿之力?”夫诸大惊。
“有意思,真有意思,葸汀陨落之前竟然遗留了神力下来,数万年以后,竟然在保护糸靥!果然是情深意重!”荒鹊勾唇浅笑,最后四字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参杂其中。
夫诸缄默无言,如此意料之外的事态,怕是谁也不曾料到。
“等着吧,吸收如此强劲的祈愿之力,怕是要用上几日,特别还是以废神之躯。”荒鹊说完,转身离开。
夫诸颌首揖手,跟着荒鹊身后往外走。
随着二人离开,关上那扇竹屋的门。悬浮在屋内半空中的朝颜花虫茧,突然乍现一个身影。
他蓝青色的长发曳地如瀑布,眉宇温润如水,黑色的眸沉静而温柔,眼底却似有积尘,如垂暮老人。他走进朝颜花虫茧,虫茧自动分离,露出里面昏迷状态的糸靥。他极尽温柔地抱出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然后才开口,“吾知汝必会寻吾,纵使亿万年已过,汝亦不会弃之。”他的声音澄静空灵而又温柔似水,语气里的悲伤若深潭微澜。
“阿靥,吾留了神力予汝,望汝顺遂,便是吾不在,这朝颜花便是吾之化身。”他轻轻地说着,纤长的手指抚过糸靥额角眉稍,“吾从前想与汝看一场人间烟火,尝一番人间情爱。可惜,终是迟了。阿靥,莫在寻吾了,好好做汝的山神,汝好,吾便心安。”他说完,那分开两半的紫色朝颜花虫茧逐渐破碎成一缕缕蓝青色的星光飞旋落至糸靥眉间,宛如尘埃落定般消失无影。
“阿靥,若当初,吾告之汝,吾所想,汝可会应允,”充满遗憾的悲伤笼罩着这人,他低头轻吻了糸靥的额头,“阿靥,汝可会应允?”他又低喃了一句,黑色的眼眸深邃似大海般温柔凝望着糸靥,然后,他微微一笑,“阿靥,汝必不会应允,因为汝为阿靥,阿靥,阿靥,阿靥………”随着他一遍又一遍深深呼唤的“阿靥”二字,他的身形也逐渐透明模糊,直至消失。
糸靥始终安静的躺在那里,她似在睡梦之中,只是那眼角,有泪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