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地仿佛颠倒,山川倒挂于天际,日月同辉高高悬挂,似乎永不坠落。这里也似乎是无数个世界组合在一起,有五彩斑斓的山河,有灰白单调的原野,也有无尽黑暗的深渊。
像一部时时更新的无声电影,从五彩斑斓的山河到灰白单调的原野最后是无尽黑暗的深渊,重复又重复。又似一个画师手下的画卷,从登峰造极到江郎才尽,穷途末路只剩空寂和黑暗。
这便是归隅谷,天地颠倒,日月同辉。所有的色彩全部源于所有废神的记忆体。
废神,介于神明与人类之间。神格丧失,记忆混乱,常兜留于世间,却又被人遗忘在世间。
大多没有自主意识的废神们,归隅谷是他们的栖息安身之所,也是他们最后的长眠之地。
糸靥从知晓自己是废神的那一刻,就知晓归隅谷的存在,就像她知道这世间的神明,自行退居虚空深渊;人类,生时应在人间,死时应归忘川;而废神,归于隅谷。这世间所有的生灵都有其归宿,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
毕竟,废神的身份,与她而言,无关其他,只是她可以利用达到复活阿葸的工具。而去往归隅谷,则是必须历经的过程。至于“会忘记逐渐所有”这件事和“一旦踏入不得出”这件事,二者都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她只是想复活阿葸。
可是,当糸靥真正站在归隅谷的这片地界上时,她突然发现那些警告如跗骨之疽如影随形。
她步履蹒跚,走在这片荒凉的灰色土地上,所有草木都是苍白。像心爱的鲜艳衣裳一不小心染上漂白剂,令人可惜又痛心。
这片灰白的原野看似荒芜人烟,却每走过一段路就有三三两两紧挨的屋舍。
空荡荡的屋子,有生活过的痕迹,却也积灰许久。每一个屋舍都是如此,像举村迁移留下的空屋。
糸靥一路走来,没有见到任何身影。她抬头看着天际那倒挂的山川,五彩斑斓,又充满生机,令人心生向往。
她突然大喊一声,“啊!有没有人啊!”没有回音,只有遽然袭来的凛冽寒风,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沉醉又倍感温暖。
“别贪念那味道,会毁灭你的!”粗犷而沙哑的声音像锯木的声音一般难听又刺耳,响彻在糸靥耳畔。她猛然回头,就看见那屋舍前凭空出现的男人。满脸胡子似乱草,瘦骨嶙峋,只有那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提醒着这是一副活着的躯壳。
“你是谁?”糸靥惊惧万分,同时莫名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这偌大的原野终于不是她一个了。
“呵,谁知道?”男人自嘲一笑,转身进了身后的屋子。
糸靥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却只站在了门口。她瞧见屋里那人赤剌剌直接就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然而椅子却不负承重瞬间轰塌,连带着那瘦骨嶙峋的身影一起跌落地上,顿时尘土飞杨。
“谎言!所有的都是谎言!神明!所有的神明都是谎言!”那人随即暴怒起来,颤颤巍巍地爬起。然后他开始又是摔又是踢又是踹,把屋里所有陈设摆件都折腾个了遍。
一时间,噼里啪啦地响声随着灰尘充斥弥漫整个屋子。
糸靥早已远远后退,她不明白那人为何如此,亦不明白他怒吼而出的话是何意。
许久,终于那人折腾够了,慢慢走出屋子,一身尘烟,眼眸里只有犹如深潭的死寂。“真是可怜,又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他倏地开口的语气,充满惋惜却又夹杂几分幸灾乐祸,还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
“你……这话什么意思?”糸靥看着倚靠在门框边上的那人,眉头紧锁,隐约已猜到些什么。
果然,下一刻就听那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也是来找寻木的吧!”那么漫不经心又稀疏平常,仿佛所有来这儿的都是抱着如此目的。
糸靥满眼震惊之色,她按住胸口,有炙热的灼痛感,好像胸口藏着的那块半月玉玦着了火一样。她使劲抓着胸口的衣裳,脸上苍白如雪。
“寻木,寻树之木,长千里,上干云天,下盖垂荫至整个归隅谷。你脚下之地,头顶之天,全是寻木所筑。”那人倚靠着门框,闭着双眼,慢慢地说着,似在回忆很久远的事。半晌他才又继续说,“归隅谷说到底就是一个用寻木所建的牢笼,空气里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镇神香随风飘散,每一个身在归隅谷的废神都会闻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所有的记忆消磨殆尽,就会永坠沉灭,神体化为寻木的养分。”他说完,忽地睁开眼凝视着一脸苍白的糸靥,“喂,你找寻木干什么?”
糸靥被他鹰隼般犀利地目光所惊怔,抿了抿嘴,却一字未言。
“我知道了,你没有神格,你想要重铸神格!所有的废神都想重铸神格,所以才会被诓骗进归隅谷!你也是,我也是,所有的废神都是!哈哈哈哈……可怜!真可怜!真可怜!”他说着说着忽然疯癫的大笑起来,然后嗖的一声跑开了,轻盈地身形像只兔子,跳过屋子外院的篱笆墙,须兒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糸靥彻底懵圈了,她开始怀疑方才那人所说是真是假,唯一肯定的就是寻木一定在归隅谷。于是,她重新踏上路途,依旧心怀期望和忐忑。
然而她却不知在以后数不清的岁月里,她还会遇见许许多多和她在归隅谷见到的第一个人那般相似的人。或许有一天,她也会沦为那样的人,忘记过去,不知未来,虚妄度日。
废神的记忆,混乱错杂至消磨殆尽最多不过五百年。于曾是神明的亿万岁月相较,何其渺小,又何其荒芜。
所以当伱伱得知糸靥真的踏入了归隅谷时,凭生一种无力荒诞的感觉。她站在章尾山山脚,手里握着那份镇神香药引的玉盒,面有戚戚。方才她无意间问起废神糸靥,不曾想夫诸回她却是废神已归隅谷。
“已归隅谷吗?呵,”伱伱嘲讽一笑,瞥一眼站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夫诸,“夫诸,明明你也曾是十方神,为何遗弃你的职责,放弃你所应庇护的荒古遗族。”她语气冷漠,似嘲非嘲。
“阁下也曾是人间霸主,又为何遗弃族人,放弃本应维护的数万将士?”夫诸空灵澄澈的声音,就像这清晨章尾山的霜露一般沁凉。
伱伱闻言只苦涩笑道,“难为你竟记得那么久远的事,”她抬头与夫诸四目相对,相视无言。半晌她收回视线,转过身欲走时,才轻声说了一句,“也许与你是同样的理由吧。”
夫诸目送她的身影远去,“同样的理由吗?也许并不是,”他低喃如自语,眉眼清冷,玉肤玉骨,却心中早已无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