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的雪,融化的一干二净的时候。虚空深渊的禺四踏足了人间,去取镇神香。
幽静的小巷,即便是白日也异常的静谧。日光透不进这里,有阴冷潮湿的气息流淌着。
禺四现身,空气波动如风吹皱的水面。他模样清秀,与寻常人类并无区别。他步履稳健,所行目的地正是这小巷尽头那处古色古香的宅子。
一个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历程的制香世家——秋氏一族。那宅子正是秋家香铺所在,镇神香正是由此制出。
禺四站在宅前,瞥了一眼那块屋檐下赤黑的匾额,没有任何标识和题字,似乎只是一块普通的赤黑木头。但他知,那并非寻常木头,不属于人间的木头,是独属忘川的不知名黑木。传说,是由第一届四方使所赠。历经无数岁月,这块无字匾额依旧是最初朴华无实的样子。
他拾阶而上,推门而入,淡淡茶花清香扑鼻。不大不小的院子里种着的花卉全是茶花,在这个不是茶花的季节,竞相开放,似春色满园。
黄昏院落月朦胧,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在给院子里的茶花浇水,老人拎着一个不大的铁质洒水壶,穿行在花丛之间。在看到有人推门而入,老人也依旧没有停下步伐,直到浇完最后一株茶花。老人才停下脚步,抬头直视着禺四片刻,然后笑呵呵的说,“每次见你,我都觉时光未老,我也依然年轻。”
“一年未见,你似乎又老了,”禺四颌首间,认真打了招呼。
老人是这届秋氏一族族长秋忻,禺四与其相识已有数十年。从秋忻少年时代就相识,每一年见一面,这么多年过去,一个还是少年模样,一个却是风烛残年。这就是神明与人类的天堑,是自然规律,也是既定事实。
“是啊,又老了,毕竟我今年已九十有余了,或许明年,你就见不到我了呢。”秋忻说着说着又笑起来,苍老的脸上满是沟壑纵横,像老树皮一样粗糙。但他浑浊的眼睛里却流淌着年轻人才有的朝气,整个人散发着大智若愚的气息。
“嗯,你还有遗憾吗?”禺四突然问,面色认真,似乎言下之意就是“我会尽力完成你的遗憾”。
秋忻闻言却是一脸平静的摇了摇头,然后侧身径直走向屋子里。
而禺四始终站在他刚进这院子停下脚步的地方,身前是花圃,身后是空地。他环视着院子里的各色茶花,红的粉的白的绿的蓝的,五颜六色,充满生机。
可他也知这些花儿,并非人间常见的茶花品种,似乎都是用药催发而开。仔细观察,会发现每株不同颜色的茶花花蕊都是黑色。说到底,这盛世繁花之景,也不过是提前透支生命的产物。待真正的花期到来,这一院子的茶花都将因枯萎而被替换。
禺四不懂人类如此舍本逐末的行为,就像他也不懂为什么人类短暂而有限的生命总是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比如秋忻,总想邀他去喝酒。从年轻到年老,秋忻每当递上镇神香之时,就会念叨念叨。
他思及此,忽而抬眸,然后就见秋忻已走出了屋子,手里不再拎着铁质洒水壶,而是握着一个玉盒。正向他缓缓走来。
“留下喝一杯再走如何,我亲手酿得花酿,你一定会喜欢的。”秋忻没有立即递上手里的玉盒,而是同往年一样,又说了重复的话。
“没空!”禺四的回答也依旧与往年一样。
这一刻,仿佛时光错落,彼时的茶花院子里站在两个少年。同样的青春面貌,一个面无波澜如古藤老树,一个却如太阳般散发着炙热耀眼的朝气。时间一晃八十载,面无波澜的少年依旧是那副模样,充满朝气的少年却已行将就木。
“真不甘心呢,你怎么一直如此呢,”秋忻摇头叹息,接着似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满面笑容的说,“我的遗憾就是没有与你饮上一杯我亲手酿的花酿!”
“你确定这是你的遗憾?”禺四明显有点诧异,他打量着秋忻,恍然觉得这个人类,一直是最初的模样。苍老的皮囊,依旧掩盖不了充满朝气的魂魄。所以他回了一句,“可以。”
“真的?真的?真的吗?”秋忻像个孩子,一把抓住禺四的手腕,热泪盈眶的反复问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仿佛了结了临终夙愿一般,让他如梦似幻。
禺四无法理解这人热烈的情感,只是又道,“你走之前,我会来送你,今日就此别过吧。”说完自行抽走秋忻另一只没有抓住他手腕的手里的玉盒。然后后退一步,错开秋忻的“纠缠”,转身离开。
就像来时一样,离开的也猝不及防。
秋忻站在原地,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扇重新关压的大门,流转着讳莫如深的光芒。他面容沉静,心中翻滚着剧烈的情绪。
秋氏一族,制香世家,自古至今,有数千年的历史。每一代族长都会在临死前一个月觉醒历代族长的记忆,每一代族长的最终使命就在于此。
秋忻的记忆觉醒在三日前,他也才知这世间真的有神明,就像众生芸芸一样,也有万千神明。
而神明,在他一族看来看去不过是从人类信仰和祈愿里诞生的异族。人类才是主宰世间之主,就像那些废神,还不是在他们一族所制的镇神香前,一败涂地。所以,神明也可以摧毁的。
当黄昏的天空里,最后一片暮霭也沉入地平线时,夜幕降临。
那满院子的茶花在黑夜来临的时候,全部变成了黑色。由花蕊至花瓣,黑得如一团墨,连屋子里投射出来的灯光也照不透。那团团黑色的花,令人观之有压抑沉重之感。
秋忻却视若无睹,他背着一个竹篓,手拿剪刀,正一朵一朵剪下那些黑色的茶花。
夜空有明月,屋内有灯光投射,他的动作轻快而温柔。整个身影介于光暗之间,像临世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