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忘川使这一职业,与这世间所有的职业并无区别。也是众生百态,各自为安。
披着“伪神”外衣的忘川使,享受一定权限的超脱尘世的能力。费尽心力积累一定功绩,似乎是每个忘川使的目标。
南长至入职三十年,也算是恪尽职守,自认兢兢业业。至少,伱伱麾下七位忘川使,他业绩常年稳居第一。当然,前提是他接下来没有漫长无期的休假。今年最后一个季度还没开始,他已经可以预见年终总结报告,他的业绩将直线下滑。届时,“万年老二”许恪的嚣张嘴脸,必是趾高气扬,更加肆无忌惮。
每每思及此,南长至只觉不胜其烦。偏生这“始作俑者”还特意晃悠到他面前,狠狠地刷一波存在感。
“呦呵,南长至南阁下,这提前进入退休期的日子舒服吧!”未见其人就闻其声,傲慢的嗤笑声,嚣张恣肆的气焰溢于言表。
南长至闻声,不咸不淡的开口,“你大可放心,要退休也是你比我先,毕竟你年长我一轮。”说话的顷刻间就推到了他花费一上午时间搭建的城市积木。与其毁于许恪之手,不如自己推倒。他捏了捏眉心,只祈愿客房凌晨三点才入睡的废神大人不会被吵醒,否则又是一场灾难。
许恪其人,自律又放恣,是个矛盾体。就像他十年如一日的西装革履,却始终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追根究底,他其实又是一个自负且自卑的人。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天选幸运,唾手可得;也总有一些人,拼尽全力,徒然无功。
如果一定要归类,南长至大抵是前者,而许恪是后者。从从前到现在,没有成为忘川使之前,到成为一位资深忘川使之后。
南长至与许恪,从幼时起,就免不了被比较。同母异父,这大概是缘由,也是孽缘。即便时过境迁,上一代早已枯骨黄土,魂归忘川。却仍然有人时时刻刻耿耿于怀,铭刻于心。
毕竟,一个是年少轻狂生父不详之时未婚生子,另一个却是事业有成婚姻美满之时的老来子。巨大的落差之下,又岂会和平共处。
时光荏苒半生,阅过众生百态,许恪终究无法释怀,不能一笑泯恩仇。所以,他像个刺猬。
“我始终觉得人和人还是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感,尤其是我讨厌的人。但是,谁让你是我可爱的弟弟呢。”许恪迈着悠闲的步子,徐徐而至,一身烟蓝色西装革履,出乎意料竟然没有戴那顶红色贝雷帽。
“是吗,你这所谓的适当距离,是阴阳相隔啊还是咫尺相对啊?”南长至冷冷瞥一眼那张与他八分相似的脸,反唇相讥。
许恪耸耸肩,不予置否。他径直走到南长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睨视着大理石茶几上到处撒落的积木块,嘴角微微上扬,“呵,总归有人看不惯我,我能怎么办,百般讨好,还是杀人灭口,完全取决于别人不是吗?”
他无所谓的态度里是他多年以来的生存之道。身为忘川使,功绩大多费尽心机。无所谓“高薪”意味着的“高危”,也无所谓稍微不慎是否要赔掉原本的前程似锦。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却是那个趋之若鹜的赌徒。
“你不累吗?”南长至环抱双臂,神色冷淡,似叹似怒的一问。然而就像他无数次徒劳无功的类似发问一样,许恪的回答永远傲慢偏执。
“我觉得我生而为人的乐趣,就在此,累字,是留给我死后的。”许恪如是说道。然后就见他笑容晏晏,似是无意提起,“听说你这借居了一位废神?”
“你可真像一只秃鹫,消息灵通如同嗅到了腐肉一样。”南长至讳莫如深的目光投向许恪,唇齿之间流露的讥诮,明晃晃刺痛了许恪。
“秃鹫啊?”许恪嗤笑,敛眉如刀,神情冷漠。他环顾客厅的装饰,拐角屏风和墙上雅致挂画,博古架与雕花隔窗。这个客厅比之多年以前新添了一些现代装饰,风格却依旧保持着古朴典雅,像一个故人所眷恋的回忆。他双手交叠,声音低缓如垂暮老人,“明明都是她的血脉,为何你我云泥之别呢?南长至,你可真是个太过幸运的人,无论是作为她的孩子,还是成为一个忘川使,仿佛一出生就站在终点。”
南长至默然不语,目光沉静。
安静的客厅里,许恪的低缓声音再次响起,“真不公平呢,亡魂回归忘川,抽丝剥茧般的洗尽过往云烟,尘埃落定般的一干二净去往生。追溯不了前世来世,只一生。生时恩怨情仇都纠葛,死后一干二净都消散。”他凝视着南长至那双与他最为相像的深棕色眼睛,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几近偏执的说道:“真不公平呢,我还活着呢,怎么能没有人不陪我一起煎熬呢,你说是吧!”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你却是执念于生,摒弃于死,耿耿于过往。许恪,这些偏执正一点一点吞噬你自己,你却视若无睹,放任自己深陷其中。你到底想干什么?”南长至冷冷看着他,突然话音一转,“几月前,南方有大量亡魂涌入忘川,你为何参与其中!你隶属于北方,却擅自插手南方事宜,你到底想干什么?”
“呵呵,没想干什么啊,南方殿烛烛大人是个大美人儿,我只是逞一回英雄罢了。”许恪瘫倒在沙发上,无所谓的说。
“堂堂四方使需要你逞英雄气概,你可真是英勇无畏!”南长至冷嗤,对他的轻描淡写,不予承认。更何况那位犀犀大人可是条字面意思上的美女蛇。
“怎么,你想跳槽?”伱伱冰冷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时,宛如晴天霹雳般的炸响。
“伱伱大人,午安!”许恪长身如玉立在伱伱面前,速度之快,仿佛刚才瘫倒在沙发上的不是他。他满脸无辜表情,“伱伱大人,下属擅自插手南方事宜,自当认罚。”
南长至冷眼旁观许恪判若两人的举止,起身朝伱伱颌首。就见上司一脸嫌弃把她身后不知何时已醒满脸懵懂的废神糸靥推入他怀中,他愣住,“Boss你这是……”
“回收有些麻烦,所以你直接送去归隅谷吧。”伱伱漫不经心的语气,好像只是谈论一件物品的归属问题。她转眸盯着许恪,赤金的异瞳里满是意味深长,“你近日似乎与荒鹊走得太近了,以至于开始罔顾忘川使的职责,擅自作主催化某些人类的提前死亡,甚至与妖魔为伍,许恪啊,你真是好本事!”
伱伱的三言两语,如同平地惊雷。
许恪内心惊惧,面上神色自若,他笑容晏晏,“下属与荒鹊大人不过几面之缘,至于罔顾忘川使职责擅自催化某些人类的提前死亡,从何说起,与妖魔为伍更是无稽之谈。”
“谁知道呢?”伱伱斜睨他一眼,自顾自在客厅里闲庭信步一般的四处溜达,“许恪啊,人世间有句话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话,你应当深谙此道。”她面无表情,言辞不温不火。
一旁立着的南长至默默无言,他看着废神糸靥饶有兴致尝试搭着茶几上的积木块,眼角余光却瞥见伱伱的步伐停在博古架角落里摆放的留声机前。他竟有几分意料之中的诧异,然而伱伱只是停顿片刻,便又继续溜达。然后就听到许恪放肆的言辞凿凿,“伱伱大人也曾身为人类,想必也是深谙此道,否则怎会有如今地位!”
“哈哈哈……”伱伱倚着雕花隔窗大笑起来,编结成麻花辫的灰绿色垂足长发绕着她陡削的肩上,随着她笑起来的动作不停晃动,宛如一条活灵活现的绿蟒。平时威仪八方的四方使,此时俨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
殊不知下一秒,一道力量,如风过境,雁过无痕,许恪口吐鲜血,摔落在地,连同拐角四分五裂的木质屏风。
“下属多谢伱伱大人手下留情,”许恪随意擦了擦嘴角血迹,仿若无事般爬了起来,拍拍身上沾染的木屑,仍然一脸无辜朝着伱伱颌首低眉。
南长至嘴角微微抽搐,许恪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能伸能屈,当真是令他汗颜。
然而伱伱视若无睹,只道了一句,“好自为之,”便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