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五月十日
您给鲍里斯的信将在今天发出——发挂号信,任诸神摆布吧。俄国对于我来说,仍是某个彼岸世界。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难道您真的刚刚来过这里?或者说:我在哪里?要知道,五月九日尚未结束,这很奇怪,玛丽娜,玛丽娜,在你的来信(当我阅读您的时候,我挣脱了时间,完成了一次向时间难以控制的那个瞬间的跳跃)中的最后几行之前,您写下的正是这个日期!您算了日期,说是在九日收到了我的书(打开门,就像掀开一张书页)……但就在同一天,九日,今天,永恒的今天,我接受了你,玛丽娜,用整个心灵,用我全部的意识,那为你和你的出现所震撼的意识,我自己也像是海洋,与你一同阅读,你的心灵之流在涌向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你轮流向我伸出你的两只手,然后重新把它们叠在一起,你把它们压在我的心上,玛丽娜,就像放在一道溪流上:此刻,当你还握着它们的时候,溪流那欢快的流水便向你涌去……请别躲开它!说什么:我所有的话语(它们仿佛全都在你的信中出现了,像是走到了通向舞台的出口),我所有话语骤然向你涌去,每个词都不愿落在后面。
在目睹了舞台上的生活之后对帷幕感到难以忍受的观众们,不正是因此而慌忙退场的吗?我也如此,在读了你的来信之后,看到它又被放回信封便感到难以忍受(再读一遍,又一遍)。但是,在帷幕中也能找到安慰。请看,在你漂亮的名字旁,在这出色的St.Gilles-sur-Vie(sur-vie!)旁,有人画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天蓝色的七字(就像这样:七)。七是我的吉祥数字。我打开地图册(地理对于我来说不是科学,而是我急于要利用的关系),于是你便被发现了,玛丽娜,在我内心的地图上:在莫斯科和托莱多之间的一个地方,我创造了一个空间,以标示出你的海洋。但是你真的能看见德约岛和面对你的科尔博角……阿里阿德娜(很想知道,她现在几岁了,个儿多高)也朝那个方向望着……“孩子们”——为什么——你说“孩子们”,用的是复数?而在一九〇三年,当我已与罗丹交往时,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呢,这几天,我就将去洛桑寻找这样的小姑娘。(啊哈,很快就要见到那位黑人姑娘了,既然可以用紫罗兰去诱惑她:我看到的她,就像列奈·奥勃卓鲁阿笔下人物……可是怎样才能见到你呢?)
你能感觉得到吧,女诗人,你已经强烈地控制了我,你和你的海洋,那片出色地与你一起阅读的海洋;我如你一样地书写,如你一样地从句子里向下走了几级,下到了括号的阴暗里,在那里,拱顶在压迫,曾经开放过的玫瑰的芬芳在延续。玛丽娜,我已如此地深入了你的信!奇怪的是,如同扔下的骨头,你的话语——在那个数字被道出之后——又滚下一级阶梯,展示出了另一个更确切的日期,终结的日期(往往更大的数!)。亲爱的,莫非你就是自然的力量,就是唤起并鼓足第五种自然力的力量?……我又感觉到,似乎自然本身在以你的声音说“是”,仿佛有一个充满和谐的花园,花园中央有一个喷泉,还有什么?——有日冕。哦,你以你盛开的那高高的夹竹桃超越了我,笼罩着我!
但是你说,你谈的不是作为人的里尔克:我自己也和他不相协调,和他的躯体不相协调,而以前我与那躯体总能达到深刻的融合,我往往不知道,谁更能写诗:它,我,还是我们两者?(脚底体验到幸福,多少次,在地上行走的幸福,超越一切,首次认知世界的幸福,不是通过认识途径,而是一种前认识,一种同步的认识!)可是现在,却不相协调了,两层的衣裳,心灵穿上一件衣裳,躯体被裹上了另一种衣裳,全不一样!从十二月起,我就住到了这所疗养院里,但是我小心冀望地让医生进入我与自我的关系——这唯一的关系不能忍受会在两者之间造成隔离的中介以及会把它分解为两种语言的译者。(忍耐——长久的、痛苦的、复归的忍耐……)我的住处,慕佐(在那里我可以使自己摆脱近年的忙乱和混乱),离此地仅四小时的路程:这就是我的(请允许我逐字逐句地重复你的话),“我的英雄的法兰西祖国”。请看它一眼。近处就是西班牙,普罗旺斯,罗纳河谷地。严肃的,悦耳的;与一座古堡构成一个神奇整体的山冈,那古堡属于山冈,更属于那赋予这些石块以命运的人……
莱纳·马利亚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日于瑞士
瓦尔蒙·泰里泰疗养院(沃州)
作品精选
我把这些诗行呈献给
我把这些诗行呈献给
那些将为我建造坟墓的人。
人们稍稍露出高耸的,
我那可恨的前额。
我无端地背信弃义,
额头上戴着一个小花冠,——
在将来的坟墓中,我
不再认识自己的心灵。
他们在脸上不会看到:
“我听到的一切!我看到的一切!
在坟墓中,我满心委屈地
和大家一样生活”。
穿着雪白的裙子,——这是
我自童年就不喜欢的颜色!
我躺下去——和谁比邻而葬?
在我生命的末日。
你们听着!——我并不接受!
这是——一只捕兽器!
他们安放入土的不是我,
不是我。
我知道!——一切都焚烧殆尽!
坟墓也不为我喜爱的一切,
我赖以生存的一切,
提供什么栖息之地。
1913春,莫斯科
疯狂——也就是理智
疯狂——也就是理智,
耻辱——也就是荣誉,
那引发思考的一切,
我身上过剩的
一切,——所有苦役式的欲望
蜷曲成一个欲望!
在我的头发中——所有的色彩
都引起战争。
我了解整个爱的絮语,
“唉,简直能倒背如流!”
我那二十二岁的体验——
是绵绵不绝的忧郁。
可我的脸色呈现纯洁的玫瑰红,
“什么也别说!”
在谎言的艺术中,
我是艺人中的艺人。
在小球一般滚动的谎言中,
“再一次被揭穿!”
流淌着曾祖母的血液,
她是一名波兰女人。
我撒谎,是因为青草
沿着墓地在生长,
我撒谎,是因为风暴
沿着墓地在飞扬……
因为小提琴,因为汽车,
因为丝绸,因为火……
因为那种痛苦:并非所有人
都只爱我一个!
因为那种痛苦:我并非
新郎旁边的新娘。
因为姿态和诗行——为了姿态
和为了诗行。
因为颈项上温柔的皮围脖……
可我怎么能够不撒谎呢,
——既然当我撒谎的时候,
我的嗓音会更加温柔……
1915.1.3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我俩各处一方让我感到甜蜜!
穿越了数百里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我知道:我们的天赋——并不相等。
第一次,我的声音如此平静。
我那粗糙的诗歌,在您
又算得什么,年轻的杰尔查文!
我划着十字,为您开始恐怖的飞行:
“飞吧,我年轻的雄鹰!”
你抵受着太阳,不眯缝起眼睛——
我年轻的目光是否很沉重?
再没有人会目送您的背影,
有如此温柔,如此痴情……
穿越了数百年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1916.2.12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并非最初的,——我抚爱
这一头卷发,我曾吻过
比你色泽更红的嘴唇。
星星点燃,旋即熄灭,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我眼睛里的一双双眼睛,
它们点燃,又复熄灭。
黑夜茫茫,我还不曾
听过这样的歌声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依偎着歌手的胸口。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你这调皮的少年,
长睫毛的外地歌手,
如何应付这一腔柔情?
1916.2.18
我 的 日 子
我的日子是懒散的,疯狂的。
我向乞丐乞求面包,
我对富人施舍硬币。
用光线我穿过绣花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