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6世纪的整个法国文学界,有两位极具原创天赋、并广受人们欢迎的思想家支配了法国散文的发展,他们就是蒙田和拉伯雷。拉伯雷生活在16世纪上半叶,而蒙田则属于16世纪的后半叶。这两位作家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情,拉伯雷诙谐幽默,使人倍感亲切,而蒙田总是严峻地沉思。似乎没有任何痕迹可以表明蒙田深受他这个伟大的前辈的影响。蒙田是一个博学好古的古典主义学者,对所谓纯粹的法国事务持一种轻蔑的态度。但是他们两人凭借各自的天赋和才能共同开创了法国的散文,他们的作品对英国的论文家和讽刺作家也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我们在近代作家阿纳托尔·弗朗斯的身上,还能窥见拉伯雷和蒙田在创作上的流风余韵。
在文学史上有两种人并不多见:一种是诗人,另一种就是惹人发笑的喜剧作家。拉伯雷就是这样一个惹人发笑的幽默作家。一种幽默作家和另一种幽默作家之间有何区别,这是在哲学和心理学的文章中一直严肃地谈论着的主题。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至今还没有提出很好的解答,我们只能用一些简单的实例来进行粗略的对比。毫无疑问,斯威夫特是知道拉伯雷的,但他的幽默从来不会让你放声大笑,只是使人颤抖,因为他的幽默是悲剧性的。
狄更斯和马克·吐温,他们绝对都是严肃的人,甚至在生活上是艰辛与苦楚的。他们的幽默也能制造一种使我们大笑不止的快乐气氛。与他们一样,拉伯雷的幽默也是一种既聪慧又高明的幽默。他在那部结构松散的《巨人传》中,描述了主人公卡冈都亚和他的儿子庞大固埃以及众所周知的那位滑稽而无用的家伙巴汝奇三人离奇的冒险——既有现实世界的影子,也有虚幻的成分。对他们冒险过程的叙述,如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没有一点虚假的感觉。在小说中,他们遇到了各种人物,带着强烈的震撼前来:学者、牧师和律师。拉伯雷曾出家做过僧侣,后来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对法官的长袍以及地位没有那种世俗的敬畏。作为一部优秀的喜剧作品,在其严肃的主题之下却潜藏着躁动的愚弄。他说律师是披着“法律外衣的猫”,在引人发笑的同时还会带给人刺痛的感觉。因此,在酒吧的聚会上大声地朗诵这样的作品也是一种冒险的行为。但是他的像其作品中巨人英雄一样的大笑,却使人难以在脸上找到强扮起来的正经、严肃。
如果那些精神或者灵魂的疾病能够得以根治的话,那么它将成为解除伪善和忧郁的一剂良药。他有巨大的词汇量,作品中有些单词是他自己发明的,他的想象和推理快速、奇特并且丰富。对于拉伯雷和我们来说,更为幸运的是,17世纪时出现的厄克特和莫托克斯的英文译本,不仅重现了原作那种奔放雄浑和他那令人捧腹的怪诞的句法,而且英语的表现手法和方式也因这部作品的翻译而更加丰富。厄克特和莫托克斯的译本后来成为经典并一再重版发行。其中伦敦的卡托和温督斯兄弟出版社的版本中还加入了由古斯塔夫创作的和文本一样传神的插图。如果只想大概了解一下的读者可以在莫利的《世界文库》中找到该小说的删节本。我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强健的胃和一个健全的大脑,那么他是完全可以将拉伯雷整个吞下去而不会留下任何不良后果。拥有极高审美能力和文学素养的学者柯尔律治说:“虽然一篇文章并不能够完全充分地赞美拉伯雷作品中那种高尚的品德,但我还是应该写一篇文章来赞美他,拉伯雷的作品痛斥了高尚的道德,这足以使教会瞠目,异教徒发出无谓的呻吟。”但是拉伯雷并不需要这样的一篇文章,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杰出的文学家,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非凡幽默总是令人狂笑不止。
“变轻松些,我的伙计们,让你的心振奋起来,开怀大笑吧。”这是拉伯雷所传递的信息和情绪。蒙田却从来不会关注这些嬉笑的朋友,而只是默默地思考、著书写作。散文是一种可以查考到其开创者和诞生时间的文学形式。戏剧、抒情诗、短篇故事、小说的起源都退到历史的身后,慢慢消失了,没有哪个天才人物可以站出来明白地宣称他就是这种种文体的开创者。唯有散文,拥有记录下来的确切的时间。在此之前,散文这种形式不存在,从那以后则永久流传:1571年3月,迈克尔·德·蒙田从一个喧嚣的世界中退隐,回到他城堡的塔楼里,开始和自己交谈关于自己的事情,散文便这样构造出来了。准确地说,散文的诞生是在9年之后,蒙田的第一部散文集出版之时,他的第一部作品是最伟大的。在蒙田之后,不同的语言国度里出现了许多杰出的散文作家,如果说蒙田之前的亚里士多德、西塞罗的论述也是散文,那么甚至更早,在他们之前用母语写作的东西也都可以叫做散文。但是从蒙田避难的塔楼里写作出来的文稿被认为是散文开端的说法却占据着主流的地位,蒙田是公认的“散文之父”。
蒙田说:“就像与我遇到的第一个人交谈一样,我用心和纸进行交谈。”而在另一个地方,他又讲道:“我自己就是我创作的素材。”同他相比,没有一个人能有更加坚实的基础做素材,没有一个人有更加丰富的写作主题,也没有一个人怀着比他更加高尚的目的。在涉猎的范围上,蒙田的散文是百科全书式的。蒙田阅览了他所有的藏书,使之成为自己的第二天性,转化为自己的思想。在书中,蒙田用一种客观的,甚至冷峻而充满好奇的笔调剖析了自己,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充满了怀疑。但对于人性的种种说法,他却持一种包容态度。他的这些矛盾是生命和同一个生命的观察者在不同的心境下所产生的矛盾。“我不是一个哲学家,”他说,如果说哲学意味着充满理性的系统的思想的话,那么这一论断是真实的。但如果说哲学意味着智慧,那么他又是一个真真确确的哲学家。他因为不停地讽刺而遭受了迫害和肉体上的痛楚,却从未有过抱怨。艺术家约瑟·康拉德说他是“从不唉声叹气,微笑面对苦难生活的人群中的佼佼者”。蒙田说:“世界由废话和语言组成。”人们一直没有忘记这句话。
蒙田的《论文集》是一部 “对话”集锦。在17世纪早期的时候,约翰·弗洛里完成了第一个标准的英文译本。弗洛里的母语是意大利语,但他通晓数国语言,在牛津大学教法语和意大利语。他的“世界大同主义”使得从小小的塔楼里洞察整个宇宙的蒙田散文成为了英语世界的杰作。蒙田这个孤独的哲学家,成为了英语读者,以及他自己国家的读者,甚至是全世界读者的好伴侣。
在从小就读他们作品的法国人眼里,拉伯雷和蒙田永远都不会被淘汰,也没有人胆敢说他们是“无名之辈”。他们风格朴素、平实、自由,走着一条独立的创作道路,就像伊丽莎白时代英国的散文家那样。17世纪的法国散文不仅在形式上进一步完善,同时在鲜明性、精确性上也有所改进。大约与拉伯雷同代的卡尔文不仅有极好的文学功底,同时还是一位演讲的高手,在重大场合演讲时泰然自若、清晰流畅。他演讲时采用的文体,已经不是原先惯用的拉丁体,而是新的法国体。在宗教研究者的重要文献《基督教的制度》中,他的口吻虽然有些冷漠和晦涩,但优美流畅的文笔及其显示出的文学天赋却掩盖了这一点。
17世纪初,让·路易·巴尔扎克对法国散文的贡献,类似马勒布在法国诗的发展上做出的贡献一样。巴尔扎克希望法国散文在思想深度和韵律节奏上进一步成熟起来的理想也得到了延续:在古典时代这一“伟大的世纪”里,法国的散文家甚至是那些不知道他的理想的散文家都自觉地向这个目标迈进。而在后来设立的法国学士院,巴尔扎克这一理想更成了评价作品优劣的基本原则。对法国散文来说,演讲的准则以及西塞罗所创设的狭隘的标准并不会产生不良影响,那个时代的天才人物能在自由接受老师传授的知识及思想的同时,在精神上不受束缚。我们知道,因为受法国的影响,在英国文学史上也随即出现过一味讲究形式而忽视内容的趋势。与法国人相比,英国人在精神上更具有不受束缚而专心走自己的路的传统。
要在一些具体的情况下判断一位思想家到底是文学家,还是隶属于哲学或者自然科学中的某一个门类,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得要领的读者无须急着做出一个判断,因为它可以根据他的兴趣来选取阅读的书籍范围。但是在一部文学作品中,像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快速梳理一样,我们需要粗略地在法文所谓的“优美文字”和虽然重要但是不属于文学范畴的文稿之间划一条界线。先不说戏剧、小说、民谣,即使是对哲学史的一个简单叙述,其规模也远远大于本书。当我们努力去画出这样一条界线的时候,我们将会不可避免地做出错误的判断,并且出现不严谨和定义模糊不清的种种问题。因此,我们可以举出一些实际的例子来概述。哲学家柏拉图是历史上第一重要的文学艺术家,弗朗西斯科·培根也是如此,还有叔本华。如果单从文学的视野之下来进行审查,其他一些具有非凡天才的人物则可以武断地被排除到一边,比如说托马斯·阿奎那、康德、黑格尔等。我很高兴会有人对这些例子提出他的不同意见,因为这些例子将会使我误入歧途。
在17世纪的法国,有两位哲学家不仅是技术标准上的思想家,而且他们都是散文大师:笛卡尔和帕斯卡。和培根用英文教哲学一样,笛卡尔用法语教哲学。西塞罗许多博学的论文都是用拉丁文写就的,笛卡尔和培根在写作他们大部分的作品的时候,都采用的是传统的学术腔调。笛卡尔用法语写就的论文《论方法》在论述的顺序、明晰程度、逻辑,以及质量上都是其才气的例证,我们可以认为它彰显了法语论文所具有的一般特征。我们无力讨论笛卡尔的哲学论文。让我们离开这个话题,来看看那些哲学家们。我们不能不提到他的思想的核心——强调理性与思考的力量。这个观点的形成比蒙田的死晚了一两年。他的哲学以那句著名的格言为起点:我思故我在。他的思想被如此准确、光辉灿烂地表达出来,这成为法国所有成功的哲学家,甚至那些不同意他观点的哲学家们的典范。他的一些重要作品被翻译成了英文以及其他各国文字,他的作品属于全球性的文学。
笛卡尔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相信我们所知道的一切真理都根源于我们的心中。帕斯卡比笛卡尔晚一代出生,他不相信人类的理性,并认为真理存在于我们之外,需要有执著的信念才可以寻找得到。致力于天主教会并因此敌视所有基督徒的冉森派强烈谴责帕斯卡是异端,对于这场古老的争端我们并不感兴趣,但值得注意的是,帕斯卡的《致外省人书简》和《思想录》正是产生于这场争论。在这两部书中,我们可以领略到神学争论和宗教沉思的无上乐趣。帕斯卡是格言警句的大师,常常一句话中便包括了整章的所有内容。它富有激情的修辞通过一种将近完美的形式表达出来。他写道:“当一个人看到自然的风格时,他会为之震惊,并且感到愉悦。”因为人们期望从文章中找到作者自己,从这种自然朴实的文风中找到人的真情。帕斯卡肯定会得到蒙田的赏识,而蒙田也正是他景仰已久的作家。更为肯定的是,伏尔泰极为欣赏帕斯卡,他认为:《致外省人书简》囊括了所有的雄辩。
古典时代最多产也最为精力充沛的散文家是博须埃,这个人浑身充满了巨大的能量。在他勤勉的一生当中,曾经做过教师、牧师、主教。勤奋和多产使他成为了法国文坛上的领袖。在研习法国文学的学生心目中,他得以在法国文坛享有盛誉不是靠我们通常所认为的文学艺术作品,而是说教性的文字、大量的论文和演说辞。尽管演讲这种文学形式在当时不会受到多大的尊重,但他依然不愧为一个伟大的演讲艺术大师,他的演讲辞被列为最优秀的演讲作品中。他攻击剧场中的弊端、驳斥新教教义、宣传真正的天主教教义,从他使用的方法和取得的效果来看,博须埃的确称得上是一位天才演说家。博须埃不是繁琐的布道者和保守僵化的教士,也不是一个玄学家,而是一个很有个性并且多才多艺的人物,他语出犀利,但从未有过不公正的攻击。在演讲的时候,他能够运用大量的手势,使用醒目的并且具有震撼力的语言短语,总的来说,却又简练而诚恳。从庄重到平常,他能够很好地掌控各种情绪和语调。
来自喀莫布的善良僧人费奈隆(Fenelon)向博须埃一样,也十分擅长演说,虽然他的演讲不如博须埃激烈。他有一个相对柔和的灵魂,他的写作总是依附于其专业劳动,是对其关于教育、道德和宗教思想的发展。那些没有感受到天主教国家精神的读者们必须记住,具有智识力量的人们很自然地走进宗教变成神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红衣主教成为一个国家的首相,而不同等级的僧侣又对世俗的散文和诗歌做出巨大贡献,那时意大利画家不是穿着工作服,而是穿着一身僧衣。只有在人们逐渐忘掉是宗教动力促成了他们的杰作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世界才会珍视艺术家和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