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送走叶林的第二天下午，熊菲电话召来韩青。用现代标准来看韩青算不上美人，她中等身材，四方显长的脸，体态微丰，曲线分明，皮肤白中透红，一头短发，目光很灵动。当时几乎无人知道这个看上去普通平常的女孩儿不但具有男人的野心，且兼备着刽子手的残忍。韩青出生在一个大杂院里，父母都无正式工作，靠拉板车卖煤球为生。家中仅有一间房，父母用芦席将其隔开，前面做了客厅兼饭厅，后面是间小卧室。上面架个小阁楼，做了韩青姐妹的闺房。她上面有一兄一姐，哥哥自幼勤奋，天份也好，后来考上了东北一所大学，毕业后在那里工作成家。但夫妻俩收入都不高，逢年过节寄点土产和很少的钱给父母以示孝心。姐姐韩阳心性淡泊，不像哥哥那样刻苦发奋，高中毕业后父亲花了一笔钱将她安置在市机械配件厂，后与同厂职工恋爱结婚。
兄妹三人实际上韩青的天份最好，但她是小女儿，家中小活儿轮不上她，导致她懒而好玩。哥哥姐姐的关爱让她自我陶醉，感觉高人一等。她后来读了技校，毕业后到“印染厂”做洗工，洗布很累，工资只够她零花。小姑娘始终坐在云彩上飘啊飘的，心里脸上都很得意。现在一个跟头翻到地上，摔惨了她，同段长吵过一架后甩手离厂。投身到一家皮包公司做业务经理，老板抽点点提成，她赚大头。当时做生意的确容易发财，黑市价格是官方价格的几倍，甚至是几十倍，只要你能拿到官方价格的商品就稳赚大钱，有时一个电话，一张字条就能确保你三代不愁钱花。但这需要权力，没有权力你就只能干叹气。韩青父母是卖煤球的，和权力搭不上边。尽管韩青使出了浑身解数，吃饭还得依靠父母。她冒冒失失的辞去工作，现在整天到晚的逛大街，不挣一文钱，家人除掉恼火就是失望，不再理她。韩青步入了舞场，一边混饭吃一边瞪着眼睛搜寻权力之手。舞场中当然有官员，但可怜的韩青不认识，为了生存有时也同陌生男人上床。在一次警方大搜查中这个倒霉的女孩不幸落网。当时她身无分文，警方通知她父母拿三千块钱取人。她父母收入本就微薄，连续供三个孩子读书，帮韩阳安置工作，家里早已债台高筑。更糟的是有人开始烧煤气，煤球生意越来越难做。老头儿发过一阵呆，唉声叹气的找大女儿商量，韩阳夫妇都是普通职工，收入并不高，这些年恋爱、结婚、养小孩事情一桩接一桩，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另外韩阳还有难言之隐，她的公婆是国企职工，家庭环境很优越，根本就看不起韩家。丈夫受父母的感染对她娘家人也很鄙视，因韩青总是借钱，总是不还，夫妻俩还因此大打出手。但韩青是亲妹妹啊!年迈的父母在那里没日没夜的挣钱还债，自己不救谁救呢！韩阳读高中时与熊菲同桌，两家都穷，相比之下熊菲家更穷。熊菲父亲早逝，下面还有一个小妹妹，全靠母亲在街头帮人修鞋维持生计。但熊菲学习成绩优异，另外她自幼习武，行为从容，韩阳很喜欢她。三年同桌尽力帮助她，但也仅止于文具共用，有时从家里带点荤菜两人共食。高中毕业时熊菲放弃了高考到一家小厂做普工，开始时两人走动仍很密切。后来熊菲进入省政府开小车，住在省府内院，工作需随时待命，出入不便，联系渐少。韩阳与韩青的性格来自两重天，她谨守本份，心系家庭，认真工作，虽知熊菲已就任“京都大酒店”总经理，是个有些权力的人，但从未找过她。现在面临困境，她想起了熊菲，若熊菲肯帮忙，罚款应该会少一些，甚至不用交钱。当时熊菲正在开会，接到她的电话颇感惊喜，说非常想念她，邀她去酒店叙一叙。“我有急事找你呢！你在公安局有熟人吗？”
“有！有！有！过来谈，我正在开会。”熊菲放下电话，草草结束会议，匆匆下楼迎接韩阳。两人拉上手后，熊菲牵着她进入小会客厅，为她沏茶。
“你就不要费事了！我知道你很忙，一直不敢打扰你。”韩阳道。“现在遇上了大麻烦，我妹妹……老头欠债好几千，我家里也没什么钱——”
“不用急，这是很小的事——要不我们先去把妹妹接出来，然后一起吃顿饭。”熊菲笑望着韩阳道。“我真的很想你，你这人很怪的！”
“你有时间吗？可不要耽误了工作哦！”
“没有你想的那么忙，领导嘛！实际上就是指指画画，不干什么杂活儿。”熊菲笑着说完拉开公文包，见里面还有五千块钱便关了包。她可不想因三千块钱去求派出所长，那太不值了。熊菲驾车带上韩阳来到派出所，所长见二人坐着黑色程亮的轿车进门，心知她们有钱，于是变了话，说韩青不是初犯、是屡犯、必须重罚！要么劳动教养三年，要么交六千块钱罚款！韩阳听后不禁呆住了！熊菲心里恼火，但脸上仍是满面盈笑。“可以！可以！不过我们没带那么多钱，能不能借你的电话用一下，让朋友送点钱过来。”
“行！你打吧！”所长很高兴，一句话就赚了三千块。
熊菲直接打电话给市公安局长。“不好意思！有个小表妹和朋友聚会，把酒喝多了去跳舞，大概还没疯够，同一个陌生男人上了床。巧的是被你的兵捉住了，小孩子不懂事，能不能方便一下，不要记档了？”
“可以！可以！小孩子犯错误上帝都必须原谅。”局长随即命所长放人，将有关韩青的记录销毁掉。所长再怎么笨到此也知道熊菲是个有来头的人，但她明明是在撒谎，二十三岁的韩青怎么就变成了小孩子？便想向局长解释一下，局长语气颇为烦燥地道：“让你即刻放人，销毁记录，你跟我扯这些废话干什么？”
熊菲直接将姐妹俩带到市中心的“高级俱乐部”，这家酒店的规模比“京都”要小一些，但档次更高，装饰更加豪华，是专门接待高消费者的。在当时遍地滚动假货，买家卖家漫天要价砍价的情况下，这家酒店独竖一帜，所有商品无论是洋货、国货都是正品，不打一点折扣。服务人员都是通过海选录用的，五官出众、精神气足、待人有礼。总经理白微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高挑身材、明眸直鼻、服饰一派高知派头；椭圆型脸上常挂着迷人的浅笑。见到熊菲，她抢步上前抱住熊菲的胳膊，一口孩子气的道：“姐姐，我好想你哦！”
熊菲抱了抱她，伸手指向韩阳道：“这是多年不见的好朋友，搞桌好点的菜，家宴的样子，酒要最好的。”
白微将三人引进四楼的一间贵宾厅，亲自为她们沏茶，搬水果、点菜拿酒，殷勤倍至。因是家宴，菜不是很多，白酒是茅台，红酒是法国香槟。白微执瓶先为韩阳斟酒，韩阳勿忙起身辞谢，说自己不会喝酒，熊菲摇过头后白微为韩青斟酒，韩青不理不睬，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这是明显的失礼行为，韩阳心里很恼火，恨不得抽妹妹一耳光才好，熊菲看过韩青一眼转面与韩阳叙起别后离情，韩阳心里对熊菲万分感激，她最少为自己节省了三千块钱，还帮韩青销毁了不良记录。那份记录就是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毁掉这个倒霉的妹妹。而且熊菲是正处级官员，用名菜名酒招待自己真的不容易。所以韩青的不规范行为让她无地自容，她一边尽力应付着熊菲一边不时的瞪上妹妹一眼。韩青丝毫不理会姐姐。自顾自的大口喝酒，白微斟酒她喝，白微不斟自己倒着喝。熊菲、白微对她这种酒桌上充老大的做法很是鄙视，将她视作垃圾，不再理她。大家不知道的是韩青并非不知礼，而是心里在冒火，她认为大家都在吃她的，就算今天不掏钱迟早都是她付账。而这桌酒菜最少是三千块，是普通人三年的工资！所以她心里深怪姐姐。交过钱就行了嘛，请个什么客呢！而且还找这样一个鬼地方请客。她感到有苦说不出，便闷着头喝酒。她很喜爱茅台，再说不喝白不喝，用不上客气。因没钱付账，另外钱也太多了，让韩青心里颇为不满，所以她不待酒宴终席，趁熊菲，韩阳聊得热乎时起身出门，先向卫生间方向走去，然后突然转身逃离酒店。剩下三人边吃边聊，没人注意韩青。过了好长时间才想起她，她喝了足有七两茅台，别是出事了吧？大家勿忙出门寻找。得知韩青早已离去，韩阳又羞又气，一时闷在那里。熊菲别过白微后牵上韩阳的手笑道：“我送你回家，顺便认认门，今后有空去你那里坐坐。你是个佛心安宁的人，现在像你这种人已经很难得了。“韩阳尚未从刚才的变故中清醒过来，听后叹口气，点点头。
韩阳的新家还是大跃进时代的建筑。并非社会没有变化，工厂的规矩是老职工住新房，新职工住老房子。房子实际上只有一间，面积有十八平方米。韩阳用三合板从中隔开，前面六平方米做了客厅，后面做了卧室。客厅里有张三人纱发，一个玻璃钢茶几和几张小圆木凳。角落里摆有冰箱，洗衣机，样子有些拥挤。门前用烂砖头，破油毡搭盖了一个两平方米的小棚子，做了厨房和厕所。手长的人可以边拉屎边炒菜。手短的人不行。熊菲进门后不待招呼便坐进了沙发，拉开包将里面的五千块钱拿出来放到茶几上笑向韩阳道：“结婚没送礼，这次给你补上。”
“又没请贴给你，你也没喝酒，送个什么礼？——小孩都上幼儿园了，还送结婚贺礼！”韩阳为熊菲沏上茶，语气颇为失落地道：“结婚很草率，父母负了许多债，几乎没有嫁妆，公婆不闻不问，没有什么钱，排场不起来。也不敢排场，现在养小孩花钱很厉害。仅请了要好的同事吃了两桌饭，同学都没请。”
“公婆怎么会不闻不问呢！”
“没办法！”韩阳叹口气摇摇头道。“两家环境有差距，我父母都没有退休金——”
“你把这点钱留在身边备急用，今后有事直接去找我。公婆不算什么，不要理他们。”
现在的五千块钱已经不算什么了，而当时五千块钱是韩阳四年多的工资。韩阳躬腰站在那里长时间的望着熊菲，后来小声道：“你很有钱啊！”
“很有钱谈不上，吃饭没问题，零花钱很充足。”
“我个人没有什么，两个人都有工作，一个小孩养得活。要是有条件想办法帮韩青谋条生路，父母为她日夜烧心，头发全白了！这样下去迟早会毁了她。你如果有心帮我，就请你帮帮她。”韩阳低声道。“今天的情况特别奇怪，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本质并不坏。”
“这么多年，过去关系好的，不好的同学都去找过我，你这个人很怪的。我是因为工作太忙顾不上你，妹妹的事早该找我嘛！现在情况不妙了！先同她认真谈一谈，要是她能收住野性，静下心来认真做事，会有个不错的前程。你也不要焦虑，我会尽力去做。”熊菲讲到这里拿出张名片放到茶几上。“让她直接去找我。”
送走熊菲，韩阳立刻拿上她的名片回到娘家。她怜惜可怜的韩青，期盼着早一点拉她上岸，同时也为父母的未来生活感到担忧。推开卧室门，躺在床上的韩青一眼看到姐姐匆忙扭头面壁而卧，打起了呼噜。韩阳有气都没地方出，站在那里发楞，韩青料躲不过只好回过头来告诉姐姐：“我现在没有钱。”说完又闭上了眼睛。韩阳楞了一下醒悟过来，她是因躲债而逃离的，心中不由爱恨交织，深叹口气道：“你一天到晚都是钱！从来也没看到过你一分钱。今天是熊菲请客，派出所没有罚钱，没人向你要钱！——我怎么就这样倒霉，遇上你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妹妹！求求你看在老头老妈的份上，争一点点气好不好？——熊菲让你去找她，她会帮你谋一条出路。”韩阳见妹妹对自己不理不睬，深感失望。“你本来要坐三年牢的，熊菲已帮你毁去了不良记录，希望你能好自为之！”说完摇摇头留下名片转身走了。姐姐刚出门，韩青一翻身坐起，拿过熊菲的名片一看，大喜过望。这个人能免罚款，毁记录，来头肯定不小，早知有这个人岂不早就发财了！但她那颗发财的心慢慢冷却下来，今天真是倒霉，本来有棵大树可以靠，被自己砍掉了！现在去找她肯定瞧不起我，也未必会帮忙。
韩青再去舞厅寻找发财的机会时遇上了麻烦，被小流氓緾住了。她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从未沾惹过黑社会，怎么就得罪了他们？走途无路之际只得含羞忍辱去求熊菲。她当然还想做生意，熊菲笑道：“生意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做，能赚钱的生意人家自己会做，何必不明不白的送钱给你？还是先去找点事做，把生活安定下来。一步登天的事不要去想，成佛作祖没有那么容易。”早已撞得头破血流的韩青也意识到空手套不住白狼，没有钱套不住权力。听从熊菲安排，到“顺达商贸”做会计。月薪四百元，是原来工资的六倍。虽未称心，但毕竟做上了白领，拿到了高薪，比从前要舒适体面得多。能得到这份工作不容易，她干得一丝不苟。生活上拼命节省，她需要存钱还债，尽快把欠姐姐的钱还给她，今后与那一家人少搭理。韩青深恨姐夫，七年后她身兼两大集团总裁，旗下数万人，那时姐姐姐夫已经下岗。她让姐姐留在总部做财务，年薪十二万，送给姐姐一部奔驰车。让姐夫到建筑工地开升降机，每天要干九个半小时，同事是一群乡下老龄妇女，月工资才五百块钱。
韩青从飘浮状态一夜下沉，脚踏实地的走路，引起了熊菲的关注，这个可怜虫也许值得栽培。将韩青放到叶林身边最合适，叶林的账务需要一个贴心人去掌控。另外她是本市人，环境熟悉，有一定的交际能力，这能为叶林帮些忙。韩青接到电话安时赴约，进门后将小包甩在沙发上，拍打着两腿表示很累。“姐姐，赏点东西给我吃吧，中午吃泡面，一点油都没有，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哦！”
“饿不死你!”熊菲笑着拿出一盘香蕉，一盘苹果摆到茶几上。“靠不吃饭省不了几个钱，不过能减点肥。——除掉工作还干点别的没有?”
“前段时间从福建搞了点破鞋来卖，想赚点钱管吃饭，被城管抢走了！丢掉好几百，小百姓赚钱真的好难。”韩青叹息着摇头道：“姐姐，你在城管那里有没有熟人？从他们那里拿货很便宜。”
“我没熟人，就是有也不会帮你，你今天便宜买来，明天白白丢掉，还不是赔钱？”熊菲笑道：“想赚钱可以去做兼职交际花嘛，大把的赚钱！”
“姐姐，你不能抓住人的错处不放嘛，那种事我不会再做了。”
“不做就好，那种掩掩藏藏的事既不赚钱又潜伏着危险，弄不好就会毁掉你的一生。你既然会算账，大帐小帐都要算。”熊菲道：“有位建筑公司经理缺少秘书，月薪一千元，我想让你去，那位经理很年轻很帅气，还未成家，这是个大好机遇，混得好你就能做他的夫人。韩小姐做老板娘，有钱有权，很漂亮的！”
“一千元很有诱惑力，不过到底是做秘书，还是情人，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就算两者而有之，对于你还不是正中下怀！”
“那起码得两千！”韩青脱口说完见熊菲满脸阴色便小心解释道：“姐姐，你高高在上，对社会上的事不熟悉。那些包工头一个个肥得流油，很有钱的!这班人眼睛都比肚子大。肚子都比马桶大，抓不住没办法，抓住了就要狠狠地杀！不诈也是白不诈，他们得了便宜还到处吹嘘自已多么精明，别人多么愚蠢。”
“眼睛比肚子大，肚子比马桶大，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意思嘛？”熊菲不禁笑道。
“是说那些蠢货眼睛只盯着大肚子，不拿正眼看我们这些小百姓。他们肚子里装的全是屎，放出来的全是臭屁，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他们骗你说是单身，那是想让你不要命的做事，而且不要钱。其实他们不但有老婆孩子，二奶、三奶不知有多少。”
“韩青！我是拿你作亲妹妹看才肯跟你讲这些话，你过去混的是垃圾场，所以翻来复去的全是垃圾。一个人靠骗干不了大事！真正的大企业家你未必就见到过，就算坐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给你一句忠告，改变思路，切切实实地去做事。凭你现在的作派，三天过后人家就不要你。人家要工作，没时间陪你玩这半吊子！”熊菲阴着脸道：“秘书能学到很多东西，比在学校读书不知要好多少，没有人天生就是包工头。包工头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这中间肯定有段距离。你很精明，很会算帐，但没有一点点眼光！建筑业将有大发展，这是一条辉煌之路。为什么就不利用这一机会去认真学点东西，练点真功夫？——先在我这里拿两千块钱去商校进修建筑预算，认真做人，认真做事，别让我失望！”
“我懂你的话了，我一定努力去做。”韩青深为感动，望着熊菲小声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还在真正的关心我，千方百计的为我谋出路，不知我将来有没有机会报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