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心态有助于作家形成专一的审美注意和捕捉灵感。选择孤独、甘于寂寞的作家往往能够消除内心的进退得失之忧,排除外界的人迹车马之扰,外寂内静的生存状态为他们用志不分、凝神观照提供了有效的保证。王维的艺术成就从这一角度证实着孤独心态对文学创作的积极作用。王维早年也有立功扬名的热情与雄心,对生活采取了积极进取的态势,但是在经过了张九龄罢相,失去政治知己以及被迫出任伪职而被定罪等一系列重大打击之后,他彻底放弃了早年的理想,逐渐关闭了通向外界的心灵之门,以至于“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退朝之后常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王维将孤独心态转化为虚静的“无我”心态之后,在他的审美视野中,五光十色的外部世界被充满空灵之性与宁静之美的自然山水所取代,审美注意直指对象并进入对象,从中获得一种独特的审美享受,即所谓‘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终南别业》)。“春池深目广,会待轻舟回。靡靡绿萍合,垂杨扫复开。”一首《春池》小诗充分展示了物我无碍、神与物游的精神境界。
中国古代作家是一个高度重视精神满足的群体,十分重视与他人的精神交往和意识、情趣相投,精神契合是他们的另一种生存需求,尤其是在进行同级交往(即双方地位相同、权利相等)时,对精神满足的渴求显得特别突出。许多人属意于“君子之交”,坚持将交往的基础建立在共同的政治修养、理想情操、审美趣味上,强调以超功利的态度进行交往,将交往的需求聚焦于精神世界,尽可能把金钱、权力等物质或物化的因素排除在交往动机之外,正是这种以满足人的高层次需求为目的的“君子之交”,使许多人陷入了“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困境。
中国古代作家的孤独心态的表现,首先是体现于“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伤之中。家庭是个体生命的诞生之地,也是人最早的交往场所,家庭成员之间的交往具有天然的性质,而且能够寻找到心理的归属和情感的寄托处,中国传统社会的伦理性质使情感的意义尤为突出,他们以与家人朝夕相处为人生幸福,习惯于将内心的苦闷与烦恼向亲人道出,以求获得情感的慰藉。然而,家庭成员之间的交往毕竟只是个体人际交往的起点,家庭也不是个体发展自我、实现自我的最佳舞台,为了满足自我实现的动机,更好地承担起对家庭的责任,古代作家成年之后必须从家庭走向社会,将自己置身于更大的群体之中,在更为广泛的社会关系中去表现自我,确证自我价值,实现人生理想。不过,中华民族对家以及血缘关系特有的情感依赖和理性认同,使走出家门的士子们对与家人空间距离的拉大异常敏感,天各一方的处境暂时阻断了亲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游子的生命被置于无根的状态。“独在异乡为异客”,求学、仕宦的经历被视为漂泊异方,异乡客身分的确认更是直接导致归属感的失落与心灵的空虚。游子的孤独源于对家庭亲人强烈的心理依赖,只有借助于重返家园、与亲人共处的手段,才能够消解它。因此,辞官归隐的陶渊明才会有“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的感觉;杜甫才体验着“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北征》)的欣慰。
其次,中国古代作家的孤独心态体现在“举世无知己”的悲哀之中。这种孤独直接源于个体与群体心理空间的疏远,置身于车马喧嚣的闹市却有无法交流的苦闷,面对芸芸众生却难觅精神的知音与同道,这无疑是一种更为深重的孤独。杜甫《梦李白》之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正是这种孤独人生的形象写照。为了求生存求发展,文人必须与外界交往。他们或投递书信以拜谒权贵名流,或诗酒唱和以结新朋会老友,不断扩大交往的范围,在社会中、在他人面前努力显示自己的存在,以求获取社会的承认,满足自我实现的需要。然而,交往失败的阴影给众多的作家心灵留下了创伤,见弃于君,不容于世,与群体疏离,被社会拒绝,人际交往在大范围内处于被阻隔的状态,个体心理上所产生的分离感引发出他们生存的危机感。
中国近代小说也有孤独书写,体现了作家的孤独感伤心态,代表人物有苏曼殊和郁达夫。
文学感伤是主体对现实的感应,文学的感伤源自主体心灵的感伤。弗洛伊德曾经用大量的例证说明,创伤记忆对于艺术家后来的创作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他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在各种创伤记忆中,来自童年的创伤体验是人生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体验,心理学家称之为缺失性经验。“所谓缺失性经验,即他的童年生活很不幸,或是物质匮乏,或是精神遭受摧残、压抑,生活极端抑郁、沉重。”童年的经历和苦难记忆,把他们对社会的悲愤对人生无奈的伤感印烫在了早年的意识底片上,从而形成了他们以悲凉、感伤的眼光观照社会人生的潜在心理。创伤性记忆平时处于潜隐或准备状态,一旦遇见类似或相关的信息,便会刺激创作主体的心理隐痛,产生一种与审美对象“同病相怜”的感伤,并把存积的情感倾注到审美对象中,产生强烈的创作动机。
苏曼殊短暂的人生充满了悲情。爱的缺失和生活的贫困是他成长过程中最深切的体验,痛苦、孤独是他最难以磨灭的记忆。据其同父异母的妹妹苏惠珊回忆道,“时或婶婶辈言语不检,有重此轻彼之分,使二兄感怀身世,抑郁不安,闻他十二岁在乡居,偶患疾病……但有婶婶辈,预定其病不能治,将其置之柴房以待毙。”后被过路苦行僧带走,结果竟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不久因触犯戒律而被逐。此后被姑母送到上海找到父亲后,嫡母又百般虐待。不久,父亲和嫡母回到广东,曼殊寄居姑母家,学费由父亲朋友代付。15岁随表兄到日本读书,依靠表兄每月提供的十元生活费,勉强维持生计,“住最低廉之下宿屋,所食白饭和以石灰”。20岁时再度出家。直到后来与家庭彻底断绝关系。这种创伤性体验,在苏曼殊小说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记。他结合身世之怨、家国之痛,将一己之悲欢上升到人生体味的层面,在感伤的描绘中提示个体存在的孤独与迷惘。其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失去父母庇护孤苦无依的飘零者,最典型的是父亲形象的缺席。他或者把其早早地送上“黄泉路”,如《碎簪记》《非梦记》。在《断鸿零雁记》中他虽然做了一个生父为日本江户名族的“白日梦”,但是这位“生平肝胆照人,为里党所推”的出色人物,却在其乳媪“尔呱呱坠地无几月,即生父见背”的寥寥数语中,成为没有生命的一道布景。而在《绛纱记》《焚剑记》中,父亲形象则是完全的空白。
孤独、凄惨的童年体验,注定了苏曼殊一生要咀嚼孤独、逃避孤独。苏曼殊一生结交了很多的朋友,几乎囊括了当时的时代精英,而且同他们建立了很好的友爱关系。但我们在阅读《苏曼殊全集》时,从那么多与朋友的书信中,看不到人们心目中孤高洒脱的曼殊上人,却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个茕茕孑立的飘零者苛求关爱的拳拳之心,有的地方甚至超出了常态。这种奇异的感觉,使人马上联想到他的痛苦人生。为了逃避孤独,生活中的苏曼殊放浪形骸,疯狂地抽雪茄、吃花酒,这是一种基于逃避孤独的自我麻醉。
郁达夫的童年体验与苏曼殊有惊人的一致处。他将自己的出生称为“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在其自述性的文章中,郁达夫曾反复用“孤独”“神经质”“畸形”“自卑狂”等字眼刻薄地诅咒自己。
这种纤细的神经缘于其自卑情结。自卑感实质上就是活生生的个体面对实在的对象世界,一下子没法认识、把握、征服,无法肯定自己、表现自己、发挥自己,从而从心理上产生的气馁和无可奈何。这是人在外界中无能为力的心灵投影,也是一种隐秘深潜的悲苦境地。对郁达夫而言,这种自卑情绪缘于童年时期的创伤性体验。郁达夫幼年时因为没有玩伴而孤独自卑,上小学时因为无钱买皮鞋而自卑,到杭州上中学时因为来自乡下而自卑,留学日本期间因为“支那人”受到日本人歧视而自卑。钱杏邨在《<达夫代表作>后序》有过精辟的分析:“在幼年的时候,他失去了他的父亲,同时也失去了母性的慈爱,这种幼稚的悲哀,建设了他的忧郁性的基础。长大后,婚姻的不满,生活的不安适,经济的压迫,社会的苦闷,故国的哀愁,呈现在眼前的劳动阶级悲惨生活的实际……使他的忧郁性渐渐的扩大到无穷的大。”正是这种经历,形成了他纤敏柔弱的个性和多愁善感的心理。胡愈之评价郁达夫说:“诗人的气质使他倾向于用感情支配行动,对朋友,对同胞,对敌人,他都是用感情来支配一切的。”从熟知郁达夫的这些人的评论之中,我们不难窥见郁达夫性格的一斑。
总之,孤独心态源于文人的生命痛苦、生存危机感,文学创作则成为他们挑战孤独、超越孤独的重要途径,由于作家各自精神气质、价值取向的不同以及所处时代环境的差异,他们挑战孤独的方式也不尽相同,结果不同,因而产生的文化成果也不相同。也许正因为如此,中国古代文学具有一种永恒的精神价值和不朽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