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看也好”到向日占风头的商人表示认同，这群口头上也曾自比“接舆荷蒉”、“刘锸陶杯”的近代狂生，已经不复有古人的任性自在；就是名为一“任天然”，其效法闲云野鹤的基础也是“四五万金”的宦囊，至于来路，作者也说得明白，“任天然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而其他卖文为生的普通知识者，自从走入繁华梦，就开始了对现实的让步。即使没有倾家荡产，而成为游戏的强者，“逍遥海上”，“地阔天空”，却因为放弃了高尚，终究会自觉不自觉地感到整日在“做那些无味的事”，失去了率性自在的欢娱。
《九尾狐》中出现过一个特殊的戏子汪桂芬。历来倌人姘戏子必然倒贴，而汪桂芬则“不屑为之”，自掏腰包与胡宝玉消夏，“住过一月，化尽千金，纵窘态不形于色”。比之这位“品格极高”、天真烂漫的操贱业者，这群表面放诞的名士的堕落显得更为可悲；而且这一传统直到现代留学生佟振保的身上仍然延续不绝，以“嫖得精刮上算”而自得（《红玫瑰与白玫瑰》），则不禁令人感叹率真时代的一去不归。
3.矫情场合的真情纠结
男女感情真的很奇妙，章秋谷一再宣称以“不吃醋不发标”为游戏的最高境界，但当眼见曾和他以身相许的楚芳兰被迫嫁给一个丑八怪时，他也“觉得一股酸气从丹田底下直冲到鼻子里来”。嫖客间吃醋可能更多地源于男性的占有欲，但假如是真正的爱情降临应该怎么办？章秋谷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只是他的处理方式有些特别。他始终怀疑人家感情的真实性，他往往捉弄口口声声要嫁他的倌人。金月兰落魄之时主动要嫁他，他表面应承，却把金月兰软禁了半个月，使之自动退兵，并且直到临别时还假情假意地难分难舍；为了试探陆婉香，他特地雇了戏子赛飞珠前去勾引，待其上钩之后，再使之当面出丑。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章秋谷和陈文仙之间的爱情游戏何其刻毒。陈文仙“气息沉静，居然像个闺阁大家，并无红倌人的一种时髦气派”，章秋谷对他情浓意切，但因王佩兰的挑拨，章秋谷又疏远了她，她就郁郁成病。章秋谷假借嫖账来试探陈文仙，试探结果陈文仙对他是一片真心，“凭空的添了几分爱情”，但是到了陈文仙真心实意要嫁他的时候，他却一口咬定：“你虽然一片真心，我却不敢相信。”直到好友辛修甫结结实实地把他骂了一顿，才算是“名花成眷属”。但在这两位主人公的婚后，章秋谷“想着文仙虽是一心嫁我……但是如今是把她放在上海……般般不缺，样样现成……哪里现得出什么真心？”于是又假意试探，一直弄到陈文仙赌咒发誓要与他一同回乡，却还要“故意再逼她一逼”。真金不怕火炼，陈文仙当然没有被他试出什么破绽，但也被逼得“俊眼横唆，蛾眉微整”；“你这个人的心肝不知是怎么生的？凭着别人向你呕出了心肝，你依旧是指东划西的不肯说一句真话。”
章秋谷的这种态度，固然是他对女性不放心、不信任的表现，同时也是传统观念“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在爱情故事的体现。晚清狭邪小说记录的传统士大夫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变化，虽然并非全部趋向高尚，却是这一人群走向现代化不可或缺的一段心路历程。
二、“流氓+才子”的“虚幻英雄”章秋谷
封建文人的浪漫意识总是喜欢寄托在某个带有神性的人身上，就这个意义上而言，《九尾龟》里的章秋谷就是欢场中的一个神。他是作者精心打造出来的“英雄”，他的英雄气质符合了工商社会对男人的初步想象。
1.章秋谷形象的特点
既然是“英雄”，作者心目中应该有标准的。从作者的叙述中可看出他的标准就是，本事大、有才气、侠义心肠三个方面。小说中作者说章秋谷有“万解清才，一身侠骨”，“出身贵介，自幼习武”，是“风流才子，诗酒名家”，“当今侠客，当世奇才”，“一望而知，他日必为大器的了”。他的侠气体现在整顿青楼秩序，为嫖客同道出气。当时青楼里的倌人虚情假意、欺骗恩客，使嫖客噤若寒蝉。侠肝义胆的章秋谷凭借自己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经验，“想出千奇百怪的法儿”制伏婊子，为同道们出了一口恶气。作者塑造出来的这个“英雄”，其实就是鲁迅先生说的“才子+流氓”形象。
首先，章秋谷是一个身分复杂的中国旧式知识分子。既是现代大上海的书商，又是内地常熟的地主，还是天津的一个商业顾问，既有钱，又有旧质文化。对于封建文人而言，他是一个人生不得意的英雄，空有修生治国平天下的满腔报复，血管里流淌着传统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情怀，可惜庸人当道、报国无门，乡试不中反被诬蔑为匪首。但是，他又不是完全处于社会地位的边缘化地位，相反与封建社会的上层机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总能遇上贵人，逢凶化吉。而与统治阶层的密切对话关系正是中国旧式知识分子先天软弱性的表现。
其次，他还符合了都市新兴城市市民的形象。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具有现代社会应酬所必需的功架，让天下女人无不一见倾心；能文能武、驰骋于“黑白两界”，颇有古侠士风范。真可谓自诩的“黄衫客，古押衙”。他最大的本领还是对付娼妓的损招，可谓屡试屡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运用的武器有三种：
第一是民间既定的妓院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作为工商社会的“服务行业”，妓院不能没有规矩。娼妓要在这一行里混就不能坏了规矩，否则就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第二就是连接着中国人“怨羡”情结的租界力量。这是强制性参与中国现代性的力量，对中国人来说，只有无可奈何地接受。租界是洋人的地盘，洋人说了算，并不像中国人那样好讲情面，很多时候抬出洋人来，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第三是来自民间的生存伎俩。这种伎俩有着广泛的市场，“英雄”总还是现出了“流氓”的底色。比如让陈海秋到了节日不算清洪善卿的局帐钱，如此一来着急的反而是倌人，自己就在家里来个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台；再比如说，让陈海秋将倌人的局帐钱扔在地上，倌人要钱就自己在地上捡，如此一来倌人粉面梨花、哭笑不得、最终服服帖帖。
章秋谷甚至将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加以提炼，总结成所谓的“嫖经”，即不发标、不动情、不吃醋，如此“三不”原则，就可以保证所有的嫖客们驰骋嫖界而不至于吃亏上当。这其实就是都市藏污纳垢、泥沙俱下的民间生存智慧。
尽管章秋谷一再表示逛妓院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宣泄手段，还是表现了与以往“才子”很不一样的特质，是鲁迅所谓“才子+流氓”的典型代表。
2.章秋谷形象的意义
首先，章秋谷的形象反映了封建传统文人向现代知识分子身分确认的困境。
在中国近代社会逐渐转型的大趋势下，封建文人也被迫转型，其中面临最重要的危机是自我身分确认的问题。“认同”是解决“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问题，是对自我“生存的方向性和连续性”清晰的主观意识。认同必须有自我和社会心理统一的能力，但是这种统一的能力，对于处在断裂期的文人来说是不具备的。一方面，传统庙堂在西方强势文化、经济、政治的裹挟下岌岌可危，断送了中国文人“学而优则仕”的政治梦想；另一方面，还没有发育成熟的现代文明社会，有足够的广场让精英们振臂高呼，参与国家意识形态的建设。可是，这个飞旋的时代将“文人”抛向了社会边缘。这次边缘化处理不是过去以个别“失意文人”形式的零售，而是一次整体性的大甩卖，文人第一次遇到了前所未有自我身分确认的尴尬。然而，当文人按以往的经验选择妓院作为发泄的对象时，发现娼妓已经不是他们想象的皓腕凌霜、淡扫蛾眉、杨柳细腰，而是现代包装下的摩登女郎了。女人还是那么漂亮，可是缺少自己熟悉的味道。不仅如此，倌人的价值判断准则也变了，“妹子爱财不爱才”，这对文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才子们在某种程度失掉了最后一块领地。
章秋谷处心积虑，虽然拼命维护男人的尊严和性权利的绝对地位，但掩盖不住心理深处对时代无所适从的焦虑。当一个人开始采取“流氓”手腕来解决一个问题时，某种程度上也就暗示了他的走投无路。
其次，他是知识分子畸形心态的表现。
心理学理论告诉我们，正常状态的人是有社会理想的人，因为人的自尊心促使人要被周围承认，这个范围很大，不仅有家人、亲戚、朋友、邻居，而且包括社会各方面的人在内。如果不被承认或者只在某个小范围之内被承认，那他的心理就会变态，行为就会怪异。章秋谷就是变态心理扭曲了的末世文人典型。
晚清的士大夫是有理想的，通过日积月累的苦读用功，不仅学业与日俱增，一心向上，还要考虑天下大事。江山社稷的远大抱负也在他们的成长道路中扎下了根。一个有才华、有个性的士大夫怎么能没有了宏远的志向呢。在没有外界的打击和影响下士大夫主动放弃对理想的追求是不合逻辑的。章秋谷形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就是现实对他心中的最美好愿望被摧毁了。前面提到知识分子被边缘化是主要原因。以前的文人进妓院是为了找到自己心仪的玩伴，是想抚慰心中的不快。发生在异性人的身上的是两相情愿，依靠的是吸引，追求的是和谐。然而，章秋谷在妓女周围的绞尽脑汁，工于算计，已经失去了男女之间的自然心理靠近的特点，早已不是一种审美的成分，而是你死我活、我胜你败的战争中的因素。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曾经遭遇过暗算陷害的话，章秋谷的行为如果不是过剩精力的排泄，你只能说是一种无聊的壮举。他这完全是一种心理扭曲。一心想通过科举成名的士大夫，当科举制度被取消后，他们已经没有了实现自己理想的舞台和空间，因此士大夫寂寞、苦恼、无奈、空虚。这些又都只能在当时的社会颓废空间中寻找发泄场，发泄到妓院和妓女身上。找到妓女，妓女表面的殷勤和抚慰也帮助了他暂时忘却内心的苦闷，此时的妓女是同情他们命运的一个寄托，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是何时。
西方国家的人生价值观也会在这时占据他们的思维空间。金钱和美女，这种日常生活态度里不太合中国人时宜的奢华的人生追求也会在此时急剧地发挥作用。“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转成了章秋谷的次项人生追求目标，他是在这样一个心境下过活的。章秋谷的身上折射了当时士大夫理想无处实现的社会心理。士大夫的理想失落和腐朽的社会也构成了和声，它最终表达的衷曲是晚清社会的精神没落和它的命运无法挽回的趋势。
最后，章秋谷是作者的精神假想。
作者塑造章秋谷形象的目的是想发挥他的社会功能。在作者眼中，似乎是一个人整治好了妓院和妓女就可以整治社会了，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章秋谷有一定的才华，但是他身上并没有改造社会的细胞，不仅如此还是一种社会相反的力量。改造社会和改造妓院、妓女以及以玩弄女人为乐是两种人生追求的人不同的道路。他摆布妓女靠的是功架，他强调的是美貌的作用。这一点就不是有志于社会革命的人必备的天赋，美貌是天生的，有没有美貌并不能说明这个人有改造社会的能力。他还强调年轻，但是改造社会需要不同年龄段的人，仅有年轻人，改造社会也是难以成功的。而且，把资本和功架都用在妓院和妓女身上的人本身就失去了社会革命和社会责任的意志。晚清时期需要革命志士，像梁启超、康有为、蔡元培、谭嗣同等，他们都是把改良社会当做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使命，而不是把个人的享乐当做第一追求的。章秋谷们只顾追求感官刺激，自私、索取、占别人的便宜是他们的生活和生命的目的，他永远不会真正把别人的利益放到自己的追求中去，也不会有改造社会、建设国家的自觉意识。因此，章秋谷只是作者理想的假象，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