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见于《警世通言》的《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大概可算话本小说中，也是中国古代小说中最奇异的一篇鬼故事了。吴秀才赴考落第，只能借教学糊口。某日，王婆给他做媒，女方是秦太师府三通判家多才多艺的李乐娘，附带个丫头锦儿。吴秀才和李乐娘很快成了亲。婚后，夫妻相处甚欢。一日，吴秀才闲游西湖，遇见王七三官人，王七三官人便约他去妓女家，不料途中遇雨，两人只有在门下石坡躲雨。这时，墓园中有个像狱卒的人大喊朱小四，朱小四从墓土中跳出，吓得吴秀才和王七三魂不附体，踉跄逃入一个破山神庙，只听见朱小四和狱卒厮打。吴秀才正埋怨王七三官人不该带他在外耽误，累家中妻子牵挂，忽然听得庙门外妇人的声音，原来正是妻子和锦儿。吴秀才说：“她们怎知道我和王七三官人在这里？莫教也是鬼？”两个都不敢出声。只听得外面说道：“你不开庙门，我却从庙门缝里钻入来！”吴秀才这时才恍然明白她们也是鬼，不敢应声。两妇人嘟哝一阵才去。吴秀才与王七三守候到五更才出庙，正巧遇见王婆和陈干娘，问他们从哪里来，吴秀才和王七三官人恐此二婆也是鬼，便獐奔鹿跳，慌忙逃下岭。到一家酒店，一面买酒吃，一面躲避王婆等的追赶，不料，酒店卖酒的也是鬼，酒店霎时变成一墓堆。他们急忙跑到钱塘江。吴秀才去王婆家，大门紧锁，问邻舍，方知王婆已经死去五个多月了。接着又得知陈干娘也已死去一年多了。心惊胆战的吴秀才回家找不到妻子和锦儿，后来经一癞道人作法，方才真相大白。原来李乐娘是秦太师府三通判的小妾，因难产而死亡的产鬼，锦儿是因通判妇人嫉妒而被迫自杀的割杀鬼，王婆是水蛊病死的膨胀鬼，陈干娘是溺死鬼，朱小四是痨病鬼，岭下酒家卖酒的是伤寒病死的鬼。他们一夜所遇皆是鬼。
古代大多数鬼故事，一般是一个或者少数的鬼闯入人的生活中，多叙女鬼与才子的爱情故事。而这篇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除了吴秀才和王七三官人之外，其余的统统是鬼。与其说是鬼进入了人的世界，不如说是人进入了鬼的世界。那些鬼如此真实，就像我们生活中遇见的人，他们和吴秀才一起生活，感受着人间的氛围，而最后当我们得知他们原来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时，那种生活经历给我们带来的震撼恐怕比鬼本身更可怕。
小时候看过这篇小说的白话文，当时觉得很恶心，恶心得失眠。如今当我细细品读这篇小说，脑中会浮现一部恐怖片的电影片段。这就是《小岛惊魂》。故事讲的是：二战结束，格蕾丝在英伦的小岛上独自抚养着一对儿女，耐心等待着丈夫从战场归来。女儿和儿子有光线过敏症，怕光，因此家里的窗帘常年拉得严严实实，终日没有阳光，只靠蜡烛来照明。如果谁忘了拉窗帘，格蕾丝就说：“你们想害死我的孩子吗？”就在这样一间阴暗的古宅里，格蕾丝迎来了三个新仆人。这三个仆人是在格蕾丝招聘仆人的广告发出之前自己找上门来的，而且仆人说其实他们以前就在这幢古宅工作。这三个人到来之后，却让格蕾丝寒了心——窗帘经常被拉开，门无故打开，钢琴自动发声，而她的女儿说，在房间里经常可以见到陌生男人。格蕾丝陷入了精神紧张的状态，她不明白怪事为何屡屡发生，不明白丈夫为何迟迟未归。整个故事都是在这阴森、冰冷、多雾的古宅中发生的，故事的每一步进展都让人感觉到恐怖的加剧。谜底直到最后才揭晓，揭晓谜底的时候才发现，这整个故事的描述方式是全新的，是完全颠覆常规的古宅闹鬼类型的片子的。原来，格蕾丝和他的儿女，还有他的三个仆人，是这幢古宅中的幽灵；而他们见到的“陌生人”，才是真正居住在古宅中的人！这种叙述类型的恐怖片让我完全意想不到。回过头来想，其实是他们这些幽灵影响了古宅主人的生活。片子的最后镜头是，他们站在窗边，看着古宅的主人全家搬走。他们继续“坚信”这是自己的家，他们哪里也不去。整个片子看完以后，那种阴森的感觉还迟迟挥散不去，因为片中那位女仆说：“有时候，阴界和阳界就是会交错在一起。”想起这句话来，我还特意在家里左转转右转转，看看是不是会有陌生人来过的痕迹，说不定你身边的某个人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只是恰好能够被你看到，也说不定你生活的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是你现在所理解的这个世界。
我又突然想起获得满堂彩的影片《盗梦空间》，影片让人疑惑：我们是活在梦里还是活在现实中，我们是活在自己创造的梦里还是在别人的梦里？片中现实与虚幻的交错相融让我们迷惑甚至思绪紊乱，让我在电影院跌落于失落恐惧中而无法自拔。
如果《一窟鬼癞道人除怪》的情节再加上吴秀才和王七三最后发现原来他们自己也是鬼，或许读者的反应会比现在更好。不过，这样就似乎将人物都从人间打入鬼界，就失去了那种人间和鬼界相交的奇异情节，也就失去了不同的独立的世界相互交错的效果了。吴秀才和王七三到底是不是鬼？或许正是这样才留下了悬念，不同的世界相互交错的错觉才给了我们更大的想象空间和创作空间。我们无法否认，《一窟鬼癞道人除怪》的确是一篇影响深远、让人感觉迷幻的鬼故事。
（章书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