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有些事还不如不知道,任义田惬意地想。
他坐下来,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一切都在掌握,完全按照自己设计的来,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觉得放心的呢?
饶义铮在龙山派负责情报总搜。简单说,他就是龙山派的眼睛和耳朵。
这是卢掌门赋予饶义铮的重任。
对饶义铮担负的这个职责,任义田不能说不忌惮。相反,甚至应该说,他万分忌惮。
对卢掌门,任义田可说怀着敬畏。而对饶义铮,他绝对满怀忌惮。
每回看到饶义铮面色平静,若有所思,不可捉摸的眼神,凝视着房间内某个简单的摆件,比如桌台上一双黝黑尖峭的筷子,比如窗台旁一株摇曳闪烁的烛光,或者议事大厅里一把陈年旧椅的剥皮褪色的椅子脚,任义田就会觉得骨头缝里发凉。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饶义铮到底掌握了多少人世的秘密?到底洞察了多少世人的心机?任义田有时总忍不住琢磨。但越琢磨,就越觉得无从琢磨。
有人说,江湖上如果有一千零八个帮派,饶义铮就知道一千零九个帮派的秘密。为什么多出来一个?除了已经成帮立派的,那个尚未成就气候、正在渐渐成型的萌芽帮派,饶义铮也能打听到。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但任义田相信,这个比喻不夸张。
不说别的,这回林澹要来娄星郡,如此绝密的消息,饶义铮怎能提前半个月知悉?
林澹仇家遍天下。而魁门这些年,在江湖上结怨也不少。所以,林澹这么高级别的魁门大佬出行,按理应该绝对封锁消息,可饶义铮怎能提前半个月知道?任义田自问已经见多识广,阅尽人间沧桑,可还是忍不住震惊。
在知悉这个机密以后,短短半个月内,龙山派跑死了多少健壮的神勇马,耗费了多少途接途送的差旅白银,作为龙山派的宅子大管家,任义田对此心知肚明。
花这么多钱,一点不让他心疼。让他心疼的是,饶义铮怎么就能知道这么绝密的消息,从而有机会在卢掌门面前再次露脸,有机会再次被委以重任,代表龙山派呼朋唤友,在江湖叱咤风云。
人生最少是机会。
机会每消耗一次,在他人累积的是幸福,在自己累积的就是痛苦。
这半个月来,任义田就在深深地品味着这种痛苦。
他知道,这可以叫做嫉妒。但是,让自己隐隐心疼的,又岂是嫉妒两字可一言概括的呢?
有的人,生来是对头,哪怕他们彼此是同门兄弟。有的人,生来是知交,哪怕他们本来有着世代不绝的家族恩仇。
可是,即使用这句话来解释自己心疼的原因,他觉得也远远不够。就是不够,并且也无从深究,不必深究。
就让命运去做解释吧。让饶义铮的,也让自己的,让我们两个人的命,将来再做最无声、但是最有力的解释吧。任义田轻轻摇头,带着微笑,在自己的杯中倒满了茶。
唐义方站在门旁,浑身发抖,终于说:“任义田,你故意骗我啊?”
任义田冷冷看了他一眼。
对于掉在陷阱里的困兽,实在不需要再奚落。就让他自个去痛苦地回想吧,为什么回掉在陷阱里。在无人应答的沉默中,耗尽苦思,慢慢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慢慢沉于痛苦的自责,归于痛苦的绝望。这,应该就是对唐义方最慈悲的惩罚。
谁让他以“义”字辈这么高的身份,也甘愿做饶义铮的耳目?一切都是自找的。任义田现在可以确定,那个传言是错的。江湖上如果有一千零八个帮派,那么,饶义铮应该只知道一千零七个帮派的秘密。他所不知道的那个,就是龙山派自己。或者准确一点说,就是我任某的秘密。
而这正好可以解释,自己用的计策,是多么正确无误。
人往往会在自己觉得最有把握的环节跌倒,而不是相反。因为他一旦觉得最有把握,就回自信满满,就会放松大意。
饶义铮对自己掌握秘密的能力太自信了,所以,他注定会在这个环节跌倒。
当饶义铮来和任义田商量,面对魁门强敌压境,有必要对单薄炎处以极重处罚,以此笼络人心,规避风险,让五湖四海邀来的各路朋友对龙山派更加五体投地,任义田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任义田当时只表示了一种十分轻微的反对。
他知道,自己的反对不必太强烈。这是因为,无论自己的反对有多么强烈,饶义铮还是会义无反顾去做。
“卢家掌门饶当家”,这已经不单单是口头禅。每回听到这几个字,任义田都会想,卢义鼎如果听到,会作何感想?当然,他无从知悉卢义鼎的想法,虽然他确信,卢义鼎一定早已经听到过这几个字。
无论你负有多重大的使命,无论你怀着多崇高的想法,你都得明白,在龙山派,只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可做主。
对这一点,任义田深信无疑。
他相信,卢义鼎对此也深信不疑。
所以,这一回,一定是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
这种机会是那么的稀少,比这些年飞来龙山回雁峰上栖息的大雁还少。
如果不紧紧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当冬天来到,天寒地冻、万物萧索之际,那时自己只可能沦落去回雁峰顶冷死,而且也不会有人来送棉衣。
“卢家掌门饶当家”固然人人皆知,但“卢家掌门任得势”,又何尝不早已道路以闻?自己平地青云,这两年得到卢义鼎超常拔用,龙山派内眼红的人还能少得了?自己如果不抓紧机会建功立业,又缘何做到名实相符、功位相配?
眼见饶义铮一意孤行,他判断,真正属于自己的机会已经来到。但是当然,要把这个机会变成现实,任义田知道还缺少一座桥梁,一座过硬的桥梁。
而唐义方,就是自己期盼的那座桥梁,就是让自己可以把机会变为现实的桥梁。
他在饶义铮来与自己进行所谓的商量之后,怀着愤懑的表情,私下对唐义方说,如果饶义铮刚愎自用,一定要在当晚的议事大会上当众处罚单薄炎,那么自己也一定会设法阻拦,最多不过就是在饮食里头下点儿药,活捉饶义铮,送回去给卢掌门发落。下药的法子,自己也想好了,饶义铮早上对枣泥糕赞不绝口,就让他好好地再吃一回。
自己下药的本领高明,甚至强过打理“宅子”的本领,这在龙山派是公开的秘密。但对于自己所言,唐义方多半会认为不过一时气话,待过后冷静下来,必定不敢如此,毕竟饶义铮是二当家,自己只是三当家。而且,自从多年前卢义鼎就任掌门,当众宣布的第一条规矩就是:“禁止内斗,违者重罚”,还令人制作一块精钢大牌,铸印了这八个大字,挂在龙山脚下的大议事厅内,以做警示。打那以来,门风为止一振,龙山弟子唯恐沾上“内斗”之名,同门之间和和气气,有什么矛盾也尽量摆在明处,按照规矩上报处理。这么多年,也还相安无事。
吴薄明被长寿刀派砍断一条胳膊。人送来时,全身血液流去大半,已经昏死。那些晚辈弟子们当时都觉得吴薄明没救了,虽然一个个还是说:“看任师叔的!”但心里肯定都没底了。
但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最后的结果就是,自己拿出看家本事救了吴薄明一命,反倒让饶义铮可以理直气壮地责备单薄炎:别人只不过砍断了你师弟的一条胳膊,你却夺了别人的一条命。
真的只是一条胳膊吗?
如果不是靠着自己的“还魂帖”封住吴薄明断臂处的血管,再刮去伤口腐肉,以“生肌粉”敷上,那么吴薄明纵有三条性命,也是救不活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救吴薄明呢。就让他死了,也强过让饶义铮有理由去卖人情,博人气,向满大屋子不入流的跟屁虫们讨好卖乖。虽然仁义田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跟饶义铮再过不去,但因此就要对同门弟子见死不救,好像也不合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
人可以心狠,但不可心毒。
心狠,是男子汉大丈夫处世做人的必要本事。而心毒,却是无耻小人苟延残喘的卑鄙护身符。他深信,自己不需要这样的护身符。
这时,一直没有再说话的饶义铮忽然笑了笑,说:“任师弟,除了枣泥糕,你是不是还在茶里头下了药啊。”
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掉,“我刚才只不过喝了一杯,再喝一杯试试看。”
唐义方吃惊地看看饶义铮,又看着仁义田,“三当家,你只跟我说了一半啊。除了枣泥糕,你还在茶里下毒?你怎么这么……”,气愤难当,把“心狠”两字吞下去了。
可是,唐义方忽然觉得,任义田的表情看起来也有些怪。似乎并没紧张,反而照样轻松自然。
任义田微微点头,对饶义铮说:“饶师兄,你又喝一杯,可就有些托大了。这样吧,我请你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