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浩坐在船舱中，心情十分紧张。
他这次奉师令出行，虽然事涉重大，但时间上十分宽裕。而且出发之前，师傅特别交待，一路尽量多了解各地风俗，广交朋友，增加阅历。所以，易长春开始邀他同行，他欣然答应。
至于后来易长春请他帮忙，那是被易长春和方树魁的故事所感。易长春幼年失亲困于洪水，被方树魁搭救才得幸存。而方树魁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却被林澹所杀。那么想也不必想，林澹一定是极恶之徒。
就这样一步一步，班浩走到了这艘船上，很快就要和江湖大恶人林澹见面。
至于能不能为方树魁讨回公道，班浩毫无把握。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论如何，答应别人的事，再难也要试一试。今天可是一个机会，必须要抓住。
班浩当然知道，虽然自己被易长春等长寿刀派弟子视作本事了得，成名多年的黄氏昆仲也败于他手，可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怎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分量？
而且，对手是号称“天下第二”门派的五虎将之一。就连龙山派这么一等一的门派，也不敢丝毫小瞧，专门从五湖四海邀集如许多的人马，如临大敌。仅在江秋府内，便在寿江沿岸的三个渡口埋伏了人马，这是何等的周全谋划、小心翼翼。
自己误打误撞找到了魁门的分舵，虽说现在突然有陈旺火帮助，己在暗，敌在明，但究竟又能有多少的胜算呢？
趁着这等工夫，班浩仔细想了想，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渐渐冷却。
这时，听见陈旺火在外边大声说：“陈旺火参见林堂主。”显然林澹已经上船。
一人缓缓答道：“旺火，我们三年不见了吧？。”停了一停，“你受了伤？对头是谁？”林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中气不足，好似身体有些虚弱，班浩不禁奇怪。
陈旺火叹了一口气，回答他：“这点小伤，不要紧。昨夜二更，正是天降大雨的时候，许多捕快突然来袭，口口声声要捉拿你。龚舵主，黄香主他们两个措手不及，都被敌人捉拿去了。我是不怕死，准备和敌人拼命。但龚舵主和我们已听说您老人家就要来到的消息，想着咱们不能被敌人一网打尽，那就帮不到您老。在我们几人之中，我的‘鬼息功’最好，能够在水底躲藏一个时辰不出头。所以，龚舵主和黄香主拼力掩护着我，趁乱跳进江水躲避。我估计捕快们全部撤走了，才摸回船来。敌人绝想不到我还敢回来，我就在这里专门等候您老人家呢。”
林澹听得十分仔细，没有马上说话。
陈旺火被他严肃的神情所摄，不敢再多编造，语气一转，面向驾舟送林澹过江的人，道：“小五，你怎么碰见了林堂主？你是认得林堂主吗？”
班浩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呵呵一笑，回答说：“我哪有福气认得林堂主。昨晚我本来接到黄香主派人紧急传令，今早赶到乌鸦嘴北岸码头，听候吩咐。我三更起来，赶到北岸码头，却不见我向来泊好的小船。上下十里，谁不认得我小五的船呢？说句骄傲的话，那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
陈旺火心想：“你小子也配自称太岁？不止是你的小破船，其他的船，昨晚可全部被我们扣走了。雨水大，那还真是费了不小的劲呢。”不过他的脸上神色，一点变化也没有。
班浩听见小五这么说，忽然也明白了。陈旺火和他的同党，想的法子原来跟胡牧羊一样。只是这陈旺火，到底是跟谁一伙？此处乌鸦渡口，按照龙山派的调度，由神火帮、双枪黄、白威、鲤水帮、花江四雄、长寿刀派等人把守。他们并不知此处是魁门的分舵所在，更不知分舵的内部还有陈旺火这个内应。否则胡牧羊昨天应该有所暗示，至少他不会说出杀人夺船的话来。
班浩突然想起了昨晚听到的啸声，应该是三个人所发。这三个人，可是几个真正的高人。会不会是他们封住了胡牧羊等人的穴位？又或者是不是他们将魁门分舵的龚、黄等人一举捕获，并彻夜把所有船只扣押？
听见小五说道：“我扯着脖子，大骂了一通。可是骂归骂，当时也没有其他好法子。想来想去，昨天我回家时，看见村里的陈木匠刚修好了一条小舟，停在他家院子旁的水塘里。小是小了点，现在只好去找他借来一用。主意打定，我正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咳嗽了一声。惊得我回头一看，那时也不认识林堂主，发现有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边，当时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陈旺火呵呵一笑，“林堂主多厉害的身手啊，以前我跟你们讲，你们还不信。”他有意插话，希望话题越扯越多，让小五越说越细，拖延时间，以待援兵。船舱里虽然还躲着一个年轻人，本事看来也不错，但肯定不是林澹的对手。林澹碰到了小五，以致过江这么顺利，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出乎他的预计。而自己的援兵还不知何时能来，按照商量的时辰，至少也得中午。昨夜他们捉人夺船，十分劳累，这会子一定还在歇息了。陈旺火越想越心急。
小五嘿嘿一笑，说：“林堂主看我骂得难听，好心说我：‘年轻人，有什么不得了的难事，不用这么生气。’我看他神色和蔼，不像恶人，而且功夫这么高明，说实话我也不敢得罪，就老实回答，你老是不知道，我要误了龚大哥的事，会挨板子的。当时我不知道林堂主的来历，可不敢随便说出龚舵主的名字。”
陈旺火点点头，“小五真机灵。林堂主您老不知道，小五昨天就是因为机灵，立了一大功，才让龚舵主和我们有机会知道，您老要来江秋府。可是没料到，您老来得这么快，唉，这回我们娄星分舵可是丢人现眼啦。”
林澹微微点头，还是没有答话。
小五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离陈旺火一步之地，说：“林堂主问我，你说的龚大哥，是龚金山吗？这一带的人，只要提起龚大哥，当然知道就是我们的龚金山舵主。我只是奇怪，林堂主看起来是外来的，怎么知道龚舵主的名字。正准备问他，林堂主就用魁门切口问我话了。我不敢怠慢，一一回答，他老人家这才亮出了豹牌。魁门的兄弟，有谁不认得林堂主的这面贴身腰牌呢？我想起昨天石大刀的话，那可真是验证了，高兴得不得了。林堂主就吩咐我设法送他过江，来找龚舵主。”
这小五说话啰嗦，但让陈旺火和班浩听了个明白。涛涛寿江水，滚滚东去，本是陈旺火狙击林澹的好帮手，但这当口，却只有让陈旺火望之发愁。
陈旺火笑道：“小五，你昨天抓了石大刀，今天又接到林堂主，接连立两件大功，了不起！一定要重重赏你。”
小五答道：“为魁门出力，理所应当，赏不赏的，我不指望。”
陈旺火大笑几声，有些词穷，道：“哎哟，我忘了请林堂主就座。咱们别站着说话，林堂主，您老进舱歇息一会吧。”
班浩听了，悄悄站起。等会儿林澹进舱，应该就是一场生死大战。他从未经历如此的险境，有些好奇，有些紧张，可更多却是期待。
却听林澹说：“舱里头闷，甲板上风大，在外头说会子话得了。”
陈旺火本已经准备咳嗽两声了，但见林澹拒绝进舱，有些意外，心想我应该没有露出破绽吧？
班浩也想：“他为何不肯进来？”手心微微出汗。既盼他进来，好一识这个许多人恨之入骨的大恶人。却又不盼他进来，自己躲在舱内，虽非本意，但难免不显坦荡。
听林澹说：“龚舵主既已蒙难，湖南分舵除黄香主和你之外，还有三位香主吧。他们在哪？”陈旺火答道：“这三名香主住得都比较远，最少的也有几十里地。昨夜龚舵主让黄香主代他下令，请这三人各带好手，紧急赶来。估计号令过去，他们收到后动身，赶到这里最快也得中午吧。”
这时小五插话，说：“陈香主，林堂主远道而来，不如我送他去我家歇息一阵。中午的时候，再来和各位香主会合。”不等陈旺火答话，招呼林澹道：“林堂主，咱们走吧。”
却听林澹淡淡说：“我看不必忙。”朗笑几声，中气足了许多。
班浩心想：“他功力深厚，片刻之间，已恢复了许多。”听他慢腾腾说：“小五，方才我见你舟中用手帕包了几个包子，现今饿得狠，你去取来。”却不闻小五应声。
陈旺火责怪说：“小五，几个包子有什么打紧，还等林堂主开口讨？早早孝敬他老人家才对！”
小五却说：“包子凉了。林堂主想吃，我家里有热的，跟我回家去吃几个再来。”
林澹哈哈一笑。
陈旺火大声斥责：“怎么好意思要林堂主跟你回家吃。到码头去，饭铺应该开门了，买几个来吃就行。”
小五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江面说：“那不是蒋香主么？”
陈旺火吃了一惊，回头道：“在哪？”却是江面空空。
话音未落，班浩听见有利刃出鞘之声。接着喀嚓一响，听见陈旺火大喊一声。班浩心知有异，抢到舱门，见陈旺火的右脸已经鲜血横流，一名十几岁的后生手握尖刀，腾地一纵，连人带刀，往陈旺火胸口扑去。
陈旺火中计，脸上吃了小五一刀。但他武功比小五高强许多，让开第二刀，飞快拔剑，骂道：“小杂碎！”一剑劈下。小五不敢用强，收住身形。
班浩这时看清，甲板上还站着一名中年汉子。个头不高，长脸宽额，双眉斜耸，有如虎目。脸色金黄，双颊下陷，呈一种病态，一望便知受了内伤。身穿蓝袍，浆洗得发白，腰挂一柄长剑，剑尾的蓝色缨络被迎面的湖风吹起，卷在剑身上，茸茸舞动。本来陈旺火和小五一口一个老人家称呼林澹，让班浩误以为林澹至少也有六七十了，哪知最多只有四十出头。
小五挡在陈旺火与林澹之间，大声道：“陈香主，魁门哪里亏待过你？大敌当前，你竟然反水，不怕天雷劈你？”
陈旺火抹一把脸上的血，咬牙说：“你懂个屁！他妈的，你怎么看出老子的破绽了！”
小五气愤道：“林堂主身负重伤，你装作不看见，问也不问……”猛醒失言，顿时住口。
陈旺火哈哈笑道：“果然如此。”
林澹初登船时，陈旺火发现他神情虚弱，虽猜他负了伤，但一来不敢断定，二来林澹何等身手，即便负伤，伤势如何，也不可知。陈旺火自知与林澹的武功差得太远，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后见林澹神情坦然，吩咐小五去拿包子时，朗笑几声，中气大足，不由更生迟疑，因此迟迟不敢发作。但如今小五这个“重”字入耳，令他豁然一喜，顿时轻松。
小五大声道：“林堂主快走！”
陈旺火笑道：“谁走得了？喂，你不快上！”这后一句话却在提醒班浩。
小五奋不顾身，望陈旺火一刀扎去。他手中的小刀长仅数寸，陈旺火却臂长剑长，如何放在眼里，一剑往小五胸口刺去，迫得他回护自己。
哪知小五并不闪躲，胸口被陈旺火一剑刺中，前冲之势略为一减，却继续前冲，一刀扎在陈旺火右肩。随即丢开小刀，双手箍住陈旺火脖子，脚底使个绊子，用劲一拧。
他虽武功不高，但肉搏之术却很精通。陈旺火右肩疼痛，站立不稳，顿时被他压在甲板上，死死按住。陈旺火右手长剑使劲一捅，插在他的下腹，拼力一搅。
小五不管不顾，把头一低，抵住陈旺火下巴，令他无法动弹，嘶声道：“林堂主快走！”陈旺火被他抵住喉咙，两眼发黑，几乎闭过气去。
林澹纵步上前，一掌拍在陈旺火太阳穴上，将他震晕。但这一跃，已令他眼前发黑。喘一口气，再拉小五，却拉不动。伸手试其鼻息，竟已气绝。他低声道：“好小五！”缓缓起身。
良久，忽然径向船舱走来，对班浩视若不见。从他身旁走过，进得船舱。四下一看，坐到班浩刚才坐着的椅子上，喘气不止。
班浩看他神情虚弱，好像微风也可吹倒，但身板挺直，大有骁捍之气，暗想：“果然是个大魔头，杀得人多，看淡生死，到了这田地，居然不慌不忙。”只是林澹已负重伤，此时此刻，是否出手为方宝兰的父亲报仇，竟然很是犹豫。
两人静默一阵，都不说话。林澹固然闭目运气疗伤，班浩却是心思翻滚。
忽闻脚步又响，班浩回头看去，原来方才林澹那一拳实难发力，陈旺火只被浅浅震晕，此时已经苏醒，爬了起来，走到舱门边，望着林澹冷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