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德一路策马,沿途所见风景,均不同于熟悉的往昔。
触目所见,尽管群山轮廓依稀,林木顶尖动荡,但都已分辨不出本来的模样。
宽阔的青石板道路已经失去痕迹,清亮见底的西罨幽水也已不见踪影。曾经一片青翠的果园和农田,都被倾盆而下的大雪覆盖。
如果不是每隔三五里一处的值守岗亭依然在风雪中露出了亭子顶,很可能徐天德这个自小在西罨幽谷长大的人,也会在漫天风雪里迷失方向。只不过这些岗亭虽在,但都凭空矮了一大截。道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马膝。
大雪随着风势不断迎面扑来,让人和马都睁不开眼睛。徐天德放慢马缰,忽然发现前边雪地里,一人挑着担子,步履从容,踏雪而行。
那人一步迈出,只在雪面一沾,并不深陷,另一脚跟着迈出,再一点雪面,便远远跨出了一步。脚底犹如驾着一艘无形的轻舟,而这无垠的雪面,便是载舟的河水。
徐天德知道此人使的是化功中有名的“踏空术”,而且到了十分高明的地步,远非寻常物功中的轻功可比。
只是此人背影虽然宽厚,但看身形和举止,分明是一位女子。他想不起来西罨幽谷中竟有这样功力的女人,暗暗惊奇。
等他策马慢慢赶上此人,那人正好回头一看。徐天德认出了她,可就吃惊不小,说道:“辜婆婆,是你!”这人原来是林澹府上的厨娘辜婆婆。
徐天德虽然喊她为辜婆婆,其实年纪比她还要大上几岁。只不过,徐天德偶尔也去林澹家里大快朵颐,跟着大家一起喊她辜婆婆,早都喊习惯了。
辜婆婆微微点头,让在路旁。
徐天德将马勒住,看她挑着一担箩筐,箩筐上被雪压了一层,露出些干稻草尖。大约箩筐里装了一些东西,上边用干稻草遮盖着。
徐天德道:“辜婆婆,你要去哪里?”看她脸色平静,应该还不知道林澹生死系于一线。只是看不出来,这个有着一手好厨艺的婆婆,竟然还是一个化功高手。虽然都说真人不露相,但她这个真人,也太不露相了。如此高手,居然心甘情愿做一个厨娘,而且一做几十年,却是为了什么?林澹对此是否知道?
一霎那许多个疑团涌上徐天德的脑海。
但他也知道,此时不是过问的时候。而且,吃了辜婆婆这么多年好饭好菜,还得关心关心她,如此冒雪赶路,是着急去哪里。
辜婆婆看了看徐天德,微微一笑,答道:“我们是去同一个地方呢。”
徐天德听她如此回答,又看她的表情,知道自己估计错了。可是既已知情,为何她一点也没有着急担心的神情呢?
辜婆婆又说:“谷三也不早些告诉我,不然我早就赶去鬼门台了,省得还要冒着这么大的雪赶路。”
徐天德想了想说:“辜婆婆,你这时不用急着去。等林堂主好了,你再去看望他吧。”
他本还想说一句这么大的雪,你别伤了身体。但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完全多余。只是因为一位多年熟悉的老厨娘,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心里一时实在转不过弯来。
辜婆婆微笑道:“不行的,我不去,他可不得好呢。”
徐天德只觉哭笑不得,看来她不是不急,实在是着急万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不过,因见辜婆婆为林澹担心到如此语无伦次的地步,徐天德心里头宽松了许多,也就不觉得辜婆婆深藏身手有什么不妥了。
他宽言道:“婆婆,大龙头已经下令鬼门台四大神医一起会诊,全力救治林堂主。我这也是代表大龙头去压阵,随时应对紧急情况。你放心吧,大家都把林堂主当作最亲的兄弟,不会让他有事的。”
辜婆婆点点头,很严肃地说:“我知道的,他离死还早着呢。只不过,他要吃我一碗长寿面才得醒来。我得担了东西去早做准备。”
徐天德这才明白她的箩筐里装着什么。他同时也发现,辜婆婆站着说了这一会话,衣衫上的积雪却没增加多少。一些雪花还没等落到她身上,竟似已经遇到一股无形的热气,被融化了。这应该是她体内真气遇冷而热,起到了无形的保护,这让他心里的惊奇更臻浓盛。
徐天德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们一起走。”
跳下马来,对柴戈和兰伍说:“雪这么大,估计上鬼门台的盘山路不好走了。你们能骑马就骑,不能骑就牵着马慢慢走,上山的时候千万小心。我与辜婆婆一起先走。”
转头对辜婆婆说:“辜婆婆,我们走吧。”
辜婆婆也不推让,点了点头,两人迈步,同时轻轻一点,已在雪上滑行而去,留下的脚印甚浅,几乎渺不可辨。
柴戈和兰伍看得目瞪口呆,眼见徐天德与辜婆婆两人在大雪中越滑越快,就如两张随风摇曳的纸片,很快被风雪吹裹走远了。
徐天德与辜婆婆徐徐而行,看似闲庭信步,其实两人都运足了真气,使着最上乘的“踏空术”。
这门功夫,有一个说法,叫做“点水如鱼跳,攀崖赛猿飞,凌空似御风,身在自由中”,既说它的神奇,也说它的四种境界。练到极高绝顶之处,便是身在自由中,无拘无束。
徐天德的踏空术,自料已经练到了猿飞的第二重境界。虽说只是第二重,但已是非常高明。他眼角余光,看出辜婆婆身形飘飘,却和自己不相上下,只不过她每一步迈出,都似还留有余力。
两人很快到了鬼门台下。徐天德抬头一看,整个鬼门台的上半部山峰已经没入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而上山的盘山道,也被大雪覆盖,只有一点依稀的痕迹。
两人虽然都未将对方视为敌人,但能够彼此考较一番功力,却都兴致勃勃。
徐天德道:“辜婆婆,我来替你挑担子吧。”虽然他觉得这副担子,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可视作无物,但不挑担子的人,总归是占了一份便宜。徐天德可不想占这份便宜,故有此一问。
辜婆婆微笑道:“好啊,你愿意挑,那就你来挑。”单手一挑,将担子横移过来。
徐天德伸手一接,却觉得入手甚沉,超出了自己的估计。
辜婆婆笑道:“我这担箩筐里,可是挑了一块三千年仙居磨刀石,两根八百年乌丝楠木白炭,三个两千年淬火精钢锅,一块南国英雄山千年树龄的英雄铁树砧板,除此之外,不过是些刀具肉片、面条鸡蛋、碗筷汤勺。”
徐天德呵呵一笑,“别的倒也罢了,就是不知道这三个两千年的淬火精钢锅,你平时使起来是否趁手?”
他这是句玩笑话,意思是箩筐里的东西,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只不过你平时使用这些物件的时候,其他物品都可摆在地上不动,只有精钢锅需要时时搬动,不知是否吃力?
辜婆婆叹了一口气,道:“我老了,快要搬不动了。也不知道林堂主吃我做的饭菜,还能吃到几时?”说着眼圈竟然一红。
徐天德本来是跟她说笑,没想到她忽然动了伤情,可就一愣,忙说:“你不用多想,我们有办法救他。”
辜婆婆说:“我不是担心他,他离死还早着啦。我是担心他早晚吃不上我做的饭菜呀。”
徐天德又一次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这个辜婆婆说话,一时十分聪明,沉着不慌,一时却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些颠三倒四。
两人在崎岖的山道上运足如飞,如果说有人不知道踏雪无痕是为何物,那么应该来看看这两人此刻的走路。行经之处,都是厚如棉絮的初雪,蓬松如馒头蒸发。但是,两人只如一阵风过,便连一片落雪也不曾踏飞。
不多时,两人便已到了鬼门台的接待前厅。推门而入,前厅静悄悄的没有一人。徐天德知道,恐怕多半是在后边的诊疗区,带着辜婆婆往里直去。
他想,此刻鬼门台没有声音,那就是最好的声音。这说明林澹还有希望,身在救治之中。如果有了声音,那恐怕就不是好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