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冕池在凹洞里梦见母亲的泪脸时,忽然心里一个“咯噔”,登时就醒来了。
他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难过,就跟这辈子再见不到妈妈一样,大有揪心之疼。但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却不大明白。
天色已白,云蒸雾绕,将周遭的山峰笼罩在内。他极目远望,什么都被云雾遮挡,看不分明。
覃冕池留心听着凹洞上方的声音。如果自己昨夜的猜测有误,摔下峭壁之马,并非自己所乘的那匹,那么自己就不应疑心谷三。
如果谷三不应受到怀疑,那么距离自己摔下峭壁已过去大半夜,谷三必定早赶到了鬼门台。只要他如实向鬼门台的医生说明,鬼门台必派人来寻自己,同时还会通过“空木”传讯,向山下的关大龙头报告。救援自己的人马,不说此刻已经赶到,至少也已在路上了。
但覃冕池留心静听,却只听到不绝于耳的萧萧风声。
空谷寂寥,雪重鸟藏,万物都沉默了,不闻任何的人声马鸣。
覃冕池双手搓脸,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也更为冷静。他明白,接下来只能靠自己了。任何的愤怒与仇怨,此刻都是多余的。正如他年幼之时,偷偷去大海游泳。当****突然来临,任何的后悔与担心都是多余。只有平静心情,顺势而为,才可能找到生机。
身陷险境,对于覃冕池来说,已非首次。幼时洗海澡的数次死里逃生,已让他内心对自己充满自信。
覃冕池看到凹洞旁边的峭壁上,有些稍微突出的岩层,上存积雪。伸手出去,抓了几把白雪放进嘴里,聊以解渴,也暂时充饥。
他闭上眼睛,慢慢思索,忽然想到了一点。上鬼门台的路,是盘山之路,一圈一圈绕山而行。想要往上爬到昨夜跌下来的道路上,显然难度极大。但是,假如攀岩往下呢?是不是有机会,回到下方的登山之路?
覃冕池想了许久,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他探头伸出凹洞,仔细寻找有助于循壁而下的落足点。鬼门台所处的山峰,虽以奇险绝极著称,整座山峰有如刀劈斧削,但仔细看去,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峭壁上也有起伏不平之处,有些地方甚至还略有容身立足的突出岩层。
若在平时,覃冕池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峭壁上的这些细节。但此刻到了生死关头,却不由得他不认真检视。而检视之下,却发现了机会所在,顿时心口砰砰直跳,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当真是天不绝我。”覃冕池暗暗鼓励自己,将周身衣服扎紧,从凹洞小心翼翼探出身来。
他瞧准下方的一个突出石块,缓缓伸出左脚踩稳,这才反转身,真力透入十指,抓住凹洞口冒起的两处突兀,贴在绝壁之上。
待站稳后,覃冕池侧头再寻到下方绝壁的一处突兀所在,右脚跟着踏上,就如壁虎爬墙,沿着峭壁向下缓缓移动。
山风很大,簌簌撞壁,加之连续几天大雪,使得峭壁又冷又滑。覃冕池浑身被巨风包裹,手指感觉到峭壁的冰凉,脚底感觉到峭壁的湿滑,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可他也明白,此刻不能回头,只有克服困难,往下寻找出路。
覃冕池屏住心神,仔细观察,发现看似直如立纸的峭壁,其实坑坑洼洼,布满了许多突起或者凹槽,足以作为抓手或者立足之处,这给了他莫大的信心。心情又激动又紧张,虽然天寒地冻,但身子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攀援而下数丈,目光往下扫视,突然发现,再往下七八丈处的峭壁,竟然往内凹进一大块,中间空落数丈,再度往外突出。他心中一喜,想道,凹进去的地方,莫非就是那条盘山上下的道路?或者,至少是个可以容身的山洞?
覃冕池登时精神大振,十指如钩,挖进与腰齐平的一处凹槽,待抓稳后,双臂用力,将身子往下再放数尺。这时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下方凹进去的地方,至少是个可以容身的山洞。
就在他十分欣喜的时候,山间云雾越聚越浓,在他周身时卷时舒。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他衣杉飘飘。
覃冕池无意间回头一望,突然吓了一跳。只见身后不远的云雾,竟然极像是一个张开的巨嘴。巨嘴之中,有云如獠牙,有云如利齿,上下翻滚,似乎狠狠地向他咬来。此情此景,十分熟悉,竟然是多年前的旧貌重现。
那时,他正在离家一百里的大全海中畅游,忽然天色大变,暴雨连天,狂风掀起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将他时而抛起半空,时而按下海底。幼年的覃冕池,对此并无惧意,反而因为新鲜刺激,高兴得难以自禁。
但是,就在他又一次被海浪从往空中抛出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眼前掀起的巨浪,竟然活像是张开的巨嘴。巨嘴之中,有浪如獠牙,有浪如利齿,上下翻滚,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身上。
覃冕池当时只觉得一阵剧痛,便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或者也许只是短暂的一瞬,覃冕池悠悠醒来。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仍旧在激荡的海水中高抛深潜,与巨浪融为一体。全身飘飘然没有任何份量,似乎腾云驾雾,说不出的轻飘快乐,无忧无虑。最后再一个巨大的海浪大来,一张巨嘴再次张开,覃冕池再次感觉到剧痛,昏迷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个陌生的海岛,周围都是焦急的覃府仆役,大家见到他张开眼睛,纷纷大喜,说:“少爷醒啦,少爷醒啦!”欣喜若狂,护送着他登上快船,回到临海郡的海边沙滩,弃船登岸,将他送回覃府。
这样的场景,后来他在多次洗海澡的过程中,曾经又遇到过一回,他也再度体验到,这种极度惊悚与极度快乐并存的感觉。
覃冕池绝没想到,如今在这高高的峭壁上,在他极力逃生的为难之际,他会从身后的云雾中,再次看到这张可怕又诱人的巨嘴。
他惊讶得大喝一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之大,直逼云天。不等他有更多表示,那张巨嘴吞噬了他。
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从峭壁上突然拔起。他的十指,本来紧紧钩在一处凹槽中,但在巨力的撕扯下,完全无法钩住峭壁,反而在拉扯之间撕下了一大块石头。
他也清楚此看到,自己十指的指尖,被锋利的凹槽立刻切断。鲜血像离弦之箭,从断指处激射而出,猛然打在峭壁上,刹那间炸作十个如烟花一般的血团,将身前的一处峭壁染红。
一阵无比的锐痛,淹没了他的全身。这是他在昏迷前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