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作者欧阳修于庆历七年（1047年）为朋友杨寘（zhì）将去剑浦（今福建南平、顺昌、沙县、龙溪等地）为官时所写的一篇《琴说》。“杨寘，字审贤，少有隽才，庆历中举进士，试国子监礼部皆第一。既试崇政殿，帝临轩启封，见名，喜动于色，谓辅臣曰：‘杨寘也！’遂擢第一。授将作监承，通判颍州。未至官，持母丧，病羸卒。”（《中国人民大辞典》）
文章以作者对音乐的健体忻心、陶冶情性以及它的审美功能与社会教育作用的亲身感受和认识，奉劝将要“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其心固有不平”，“少又多疾”的友人身居“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的南方，“欲平其心，以养其疾”，最好的办法就是习琴。因此写了这篇为友人解其心中幽忧的、独具特色的移情佳作。
【原文】
予尝有幽忧之疾[1］，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2］，受宫声数引[3］，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4］也，大者为宫[5］，细者为羽[6］。操弦骤作[7］，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8］，缓者舒然以和[9］。如崩崖裂谷，高山出泉，而[10］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11］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12］、孔子之遗音[13］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14］、屈原[15］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16］必深；而纯古淡泊[17］，与夫尧舜三代[18］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19］，《诗》之怨刺无以异[20］。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21］者，道其湮郁[22］，写其幽思[23］，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24］。
予友杨君[25］，好学有文[26］，累以进士举[27］，不得志。及从荫调[28］，为尉于剑浦[29］，区区[30］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31］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32］。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33］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34］，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35］。
【注释】
[1］尝：曾经。幽忧：隐忧，郁结的忧愁。疾：病。[2］既而：已而，后来。孙道滋：欧阳修的朋友，长于音律。其生平事迹不详。[3］宫声：宫、商、角、徵、羽五音（也叫五声）之一。数引：几首曲子。引，乐曲体裁之一，有序曲之一。马融《长笛赋》：“故聆曲引者，观德于节奏。”[4］及其至：指达到某方面的最高成就或水平。及，达到。至，极。[5］大者为宫：声调高的是宫。《礼记·月令》：“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其虫倮，其音宫。”郑玄注：“声始于宫，宫数八十一。”孔颖达疏：“正义曰：按《律历志》，五声始于宫，阳数极于九九相乘，故数八十一，以五声中最尊……”[6］细者为羽：声调低的是羽。《礼记·月令》：“孟冬之月，日在尾，昏危中，旦七星中，其日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其虫介，其音羽。”郑玄注：“三分商去一，以生羽。羽数四十八，属水者，以为最清物之象也。”孔颖达疏：“注三分至十八。正义曰商数七十二，三分之，每一分有二十四，去其二十四，余有四十八，故羽数四十八也。其数既少，故为最清。清者最贱。物比于人亦为贱，故云物之家也。”[7］骤作：突然发作。骤，迅速。《庄子·天道》：“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8］凄然：悲伤的样子。以：而。促：急迫。[9］舒然：舒缓的样子。和：平和，谐和。《礼记·中庸》：“发而皆中节谓之和。”[10］而：如，好像。《诗经·小雅·都人士》：“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11］雌雄：指雌性与雄性的鸟。《诗经·小雅·正月》：“具曰予圣，谁知鸟之雌雄。”雍雍：和谐的样子，或为鸟的和鸣声。《礼记·少仪》：“鸾和之美，肃肃雍雍。”[12］舜：我国夏代以前的有虞氏部落长，传说中的古代对主明君。姚姓，名重华，史称虞舜。文王：周文王，姬氏，名昌，曾受商封为西伯，故又称西伯。西周奠基者。他少时参加农牧，关心民间疾苦。任西伯后能礼贤下士，因受谮被商纣王囚于羑里（今河南汤阴北），因重赂得免。在任五十年间，积善累德，教化推行于南国。晚年东进翦商，为周武王灭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庙号文王。[13］孔子：名丘，字仲尼（公元前551—前479年），春秋末年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创始者。鲁昌平乡陬邑（今山东曲阜）人。先世为宋国贵族，因遭家难，迁居鲁国，从小丧父，在母亲的教育影响下，潜心学习，曾问礼于老聃，中年后开始授徒讲学。五十多岁时曾任司寇，参与国政。不久离职，去齐、卫、宋、陈、蔡、楚等国游历。晚年返鲁，继续讲学于洙泗，及门弟子达三千人，其中“受业身通者”七十二人。孔子反对苛政，主张“为政以德”，“节用而爱人”；在做人修养上，他讲求“忠恕之道”，提倡忠、孝、仁、义。他的学说以“仁”为核心，主张“克己复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遗音：相传舜作《虞书》，周文王演《周易》，孔子曾删《诗》《书》《礼》《乐》，赞《周易》，修《春秋》，对后世均有重要影响。[14］伯奇：周宣王重臣尹吉甫之子。相传吉甫听后妻之言，将伯奇赶出家门。伯奇事后母孝，自伤二罪，投河而死。孤子：孤儿。[15］屈原：名平，字原，又名正则，字灵均。生于公元前343年，卒于公元前278年。战国时楚国人。楚怀王时曾任左徒、三闾大夫，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和爱国主义诗人。其作品有《离骚》《天问》《九歌》《九章》《招魂》《渔父》和《卜居》等。[16］动人：打动人心。南朝江淹《江文通集·报袁叔明书》：“容貌不能动人，智谋不足自远。”[17］纯古：纯美古朴。淡泊：恬淡。《抱朴子·广譬》：“短唱不足以致弘丽之和，势利不足移淡泊之心。”[18］尧：古帝陶唐氏之号。古史相传中的古代圣明之君。他曾设天文官，掌管历象，又命鲧整治洪水，年老时将帝位禅让于舜。三代：指夏、商、周三朝。[19］忧患：犹患难。《易·系辞下》：“作《易》者具有忧患乎？”[20］无以异：没有什么不同。以，代词，即“所”的意思。[21］和：和顺。[22］道：疏通。湮郁：雍塞郁结。湮，壅塞。《庄子·天下》：“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释文》：“湮，音因，又音烟。塞也，没也。”[23］幽思：郁结的情思。钟嵘《诗品》：“晋步兵阮籍诗，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24］至者：指最高的道理。焉：于此，在这里面。[25］杨君：即杨寘。君，对人的敬称。[26］好学有文：喜欢做学问又会写文章。[27］累：屡次。以：用。进士：指可以进授爵禄之人。隋代以进士为取士科目，唐宋因之。唐制，应举者谓之举进士，试毕放榜合格者曰成进士，凡试于礼部，皆谓之进士。进士举，即举进士，指参加选用进士的考试活动。[28］荫调：因祖上功德的荫庇而迁转为官。[29］为尉：做军尉，充当军尉级的小官。尉，古官名，即军尉。剑浦：今福建南平市及顺昌、沙县、龙溪等地。[30］区区：形容小或遥远的意思。[31］固有：本来就有，原本就有。[32］异宜：不相适应之意。宜，适宜。[33］其能：岂能，怎能。郁郁：忧闷的样子。《史记·淮阴侯传》：“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以：而。[34］养：调治。《周礼·天官·疾医》：“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疾：疾病。[35］酌酒：挹酒而饮。酌，斟酒。《诗经·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进：进奉，奉上。《礼记·曲礼上》：“侍饮于长者，酒进则起。”以为别：以此作别，用这种办法来告别。
【译文】
我曾经患过一种很使人忧愁害怕的疾病，退下来在家闲居，没有法子医治。后来跟朋友孙道滋学琴，他教给我宫声等几首曲子，时间久了，便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竟不知有疾病在自己身上呢。
那琴这东西，它作为一门技艺，是小极了。然而等到这方面的技艺达到最高水平时，弹奏起来，声调高昂的就是宫声，声调低沉的就是羽声。手把琴弦，迅速弹奏，琴声随着感情起伏变化，琴声急促，给人以悲伤、急迫的感觉；琴声徐缓，给人以舒缓、和谐的感觉。有的如山崩石裂，有的像高山流水，有的如狂风暴雨乘夜而至，有的像是怨夫寡妇的叹息，有的像双禽亲昵地相对和鸣。它所表达出来的深远忧思，就像是虞舜、文王和孔子的遗音；它所发出的悲愁感愤，就像是孤儿伯奇和忠臣屈原所发的感叹。它所表达出来的喜、怒、哀、乐情绪，确能深深打动人心，而那纯美、古朴、恬淡的琴声，同尧舜三代的言辞、孔子的文章、《易经》的忧患意识及《诗经》的哀怨与讽刺作用，也无什么不同。我们能用耳朵听到它，用手感受到它，能拿那和顺的来疏通心中的梗块，宣泻那郁结的情思，而那感动人心的时刻，也有很深的道理在这其中呢！
我的朋友杨寘君，喜欢研究学问又善于文辞，屡次遴选进士，却不能得志。等到靠了祖上的荫庇，才转迁为剑浦地方的一个尉官。其地遥遥在东南数千里以外，杨君的心里本来就有不平的地方。并且从小又多疾病，现在却要去南方这缺医少药的地方，那里的风俗和饮食习惯，对他很不适应。凭他那多病的身体和怀抱不平的心境，生活在那不相适应的异俗之邦，怎能郁郁长久生活下去啊！然而，要想使他的心能平静，并调治他的疾病，从这琴上面，恐怕可以得到不少益处吧！所以我写了这篇《琴说》，拿来为他送行，并邀请道滋来一同酌酒、弹琴，为他道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