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哥哥,我和他相差9岁,我懵懂时,他已经成长为少年,我成长时,他已经离家求学、打工了,等我成长为少年时,他已经成家立业,有了他要呵护和负责的家,感情的纽带都在这差距里生生错过,能维系的,只有血浓于水的道德观念。
但在大家的回忆里,哥哥很爱我,襁褓中的我夜夜哭闹,妈妈没有心情哄我发脾气时,哥哥会抱我到他的床上温柔的哄我睡觉,少年在县城里求学的他会省吃俭用用为数不多的钱买来这个山村难得一见的零食给我,会在长年累月在外打工,过年偶尔回来的那几天给我买好看的衣服,会在结婚有孩子以后,在集市上摆摊买水果的空隙参加我的家长会。
时间上生生错过的感情没有办法通过这一星半点的回忆去弥补。我和哥哥的感情终究是淡淡的。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嫉妒过哥哥,他比我更令妈妈牵肠挂肚,也终究在爱里被宠坏,一事无成,成为了山村里最普通甚至有些可怜的一个。但如果能重新选择,我想成为他,成为被宠坏的而不是懂事的那一个。
我还在刚刚能把头抬起来的岁月里,哥哥和小伙伴们去隔壁村水库里游泳中午没有回来吃饭,妈妈担心的要命,把我扔给隔壁大娘,火急火燎的找着干农活的爸爸一起去找,而哥哥只是偷了不知谁家的玉米和小伙伴们在田野里烤着当做午饭而已,妈妈经常性回忆这一段说当母亲的得多担心儿女。
而妈妈却不知道,我在哥哥差不多的年纪的某一天,跟着大五岁的表哥走过了几个村子去爬山,去的时候勉强跟着有些吃力,等我在那满是军事工事的断壁残垣里玩的忘我的时候,一抬头,不耐烦带小女孩玩的表哥早已不见人影,那好玩的工事刹那间像有了生命,细小的石块和石块的组合怎么看怎么像噩梦里的自己恐惧的怪东西,地上猩红的土仿佛像流动的血,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年少的我的理解里死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日本鬼子,他们活着那么凶残,死了又有多么恐怖呢?
我慌不择路的跑着,总感觉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我,很多时候我都会从类似的这个梦魇中惊醒,足以可见当时带给我的恐惧。
山坳处飘过的炊烟终于让我不再惊慌,更大的恐惧接踵而至,夜幕降临,周围所有的环境都是陌生的。对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我终于承受不了这接二连三恐怖的事情,委屈的哭了。
夜里九十点钟,在路过的一个老农的指引下,我终于筋疲力尽的走到了家门口,我迫切的想要和妈妈诉说这难以忍受的委屈,我需要她的拥抱和安慰,而此时的家中一片寂静,父母早已睡去,四处疯野的孩子在他们看来完全不需要去担心。他们甚至没有为我留一盏暗黄的灯。
那个时候我已经懂得了,有些事怎么挣都挣不过命。
也记得妈妈曾经感叹,哥哥读镇上的初中时要走山路,妈妈送到山的这一边,哥哥转身离开时妈妈会立刻掉下不舍的眼泪。三年的每一个周日的下午都是如此。哥哥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么舍得让他远离自己,虽然镇上到家也不过十几里的山路而已。
而彼时我读初中时条件已经好了很多,有辆残破的大巴车每逢周末就会接送学生,初一初二时是一块钱,等到了初三时已经涨到两块钱了。
刚上初中的第一个星期,学校安排的很合理,每个学生的家长都会带孩子去报道,帮忙拿被褥和生活用品,而且考虑到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住校,只会让学生呆三天,也不会安排繁重的学习,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熟悉校园中度过。
第二个星期才是真正独立的开始,我清楚的记得,恰逢村里逢集,妈妈也怕我吃不好想家,集市上买了大堆甜甜的饼和好吃的咸菜让我带着,等给我零花钱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块七毛钱了,一块钱是回来的车费,七毛是我这周的生活费。
可她没有意识到,9月的天气,家里的做的饭菜到第二天都会坏掉,而我背的一星期的干粮,在周一下午的时候就开始发霉长毛了,没办法,只能扣掉发霉的部分继续吃。等到了周四的时候,看着布满绿毛的大饼,我已经无从下口了,身上的一块七毛钱花光了之后,借了两块钱买了一包煎饼,对于那时的我而言,这已经是笔巨款了,每天很克制的少吃一点,无比渴望的盼着周六赶快到来,周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吃了,但还是坚持着上完中午的课,下午和同学翻山越岭走我哥走过的路回家,路上喝了很多泉水,但好像是越喝越饿,13岁的我,饿的很委屈。
很多时候,我都想成为哥哥,被溺爱的孩子终究不成器,哥哥初中复读了一年也没考上高中,拿了三千块钱借读费读了两年高中,可总是成绩平平,他当然也长不成纨绔子弟,也记挂着家里的窘境选择辍学外出打工,看着瘫痪在床却异想天开的哥哥,可怜可悲可叹,终归没成为什么成功人士或者村里被瞧得起的人,可他那么幸福被爱过,如果能选择,我想成为这个不争气的哥哥。
而面对现实,我终究是求而不得。
小学时候的翠花学习并不怎么好,外面鲜活的世界和活泼的小伙伴总是比枯燥的课堂要有意思的多,但翠花也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孩子,课堂上会安安静静,乖乖听课,虽然意识不知道早已飘到那个爪哇国去了。
这个不捣蛋也不爱学习的孩子不拔尖也不落后,一直平平的度过了小学时光。
上初中对于翠花来说是个转折,漫长的小升初的暑假,翠花像撒了野的兔子和猪圈里猪的结合体,吃货翠花除了吃也就是到处野了,不过发育较早的翠花在这个暑假吃的东西好像吸盘一样长在了自己身上,也从爸爸的模子刻出来的似得,吸收天地日月和小山村里安静祥和的精华,逐渐有了母亲的印记,白净和少女独有的丰满。
可不见得每个人都欣赏这种少女独有的浑圆丰满,翠花的同桌,也是这所中学老师的儿子谭霄星,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鄙夷的耻笑:“唉,怎么安排我和这么个胖妞坐在一起啊?老师怎么想的,喂,胖妞,你都吃什么啊长这样。”
那时小小的小镇上99.9%的孩子都是农民家的,像谭霄星这种爸爸是老师的孩子,在孩子群体里是王者般的存在,被捧得高高在上的人总是很毒舌。
而他那时候还不懂,漫长的人生路上寻寻觅觅的也不过是个浑圆丰满有着母性慈爱的女人,没办法,谁让我们都年少无知过呢?
翠花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说过那么恶毒的话,自己胖被他嫌弃,自己抠鼻涕抹在桌子腿上被他嫌弃,自己用废旧的作业本上厕所被他嫌弃,自己穿着妈妈新给买的秋衣当做长袖T恤衫被他嫌弃。在初次从儿童走到少年的路上,翠花被深深的烙上了自卑的烙印。以至于整个人生里都走不出这种自卑感。
那时候,村里玩的好的小伙伴们被融合到整个镇子的全体里稀释开来,要好的小伙伴要么就辍学,要么成绩不好去小学继续读六年级,没办法,同一届出生的孩子太多,镇上的初中装不下,要么就在其他的班级,只有下课的十分钟里急急忙忙聊一会天然后匆匆回去上课,年幼的玩伴还不懂得非你不可的感情,时间久了,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伙伴,翠花连着仅有的急急忙忙的课下十分钟也没有了。
而被烙上自卑烙印的翠花,还没有勇气在自己班级里寻觅小伙伴,玩闹的心思少了,翠花不得不把注意力都放在学习上来,居然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期中考试公布成绩的时候,翠花破天荒的考了全班第五名,这是翠花读书史中头一次这么好的成绩,同桌谭霄星酷爱数学,这次测试数学是满分,可文科成绩却是平平,不偏不巧却刚刚得了第六名。
相对于同桌尴尬的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嘲讽我,更让我有满足感和存在感的是班主任的赞赏,我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突然之间成为了榜样,这种遗世独立的存在感让我不算漫长的人生突然灿烂。我会为了这哪怕是一分钟的属于我的光辉时刻而努力。
此后很长的初中生涯我想我都是快乐的,因为我想可能我不是野草,不过是混迹在野草丛中知名的兰花,平常与野草无异,可一年里一两天的花期让我觉得我与野草迥然不同,虽然平时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付出总是有回报,虽然我天性不热爱学习,在辛勤的汗水的灌溉下,我的成绩居然平平稳稳一直在班级前五,虽然没得过第一,但也从来没有低于第五。作为学生,我还是合格的,那所谓的自卑,也日日压抑在心底不见天日,如果不去搅动,甚至发现不了。
翠花是生性快乐的姑娘,爱吃是她的一大特色,在那个物质匮乏发贫苦家庭里,说实在的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每一种食物翠花都吃的津津有味。
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用上爸爸的刀工切的极细,放上葱丝和干辣椒一炒,卷了煎饼吃那是极美味的。
因为来不及吃而长得有些老的豆角,切碎放在锅里焖,也卷了煎饼吃,想想就会流口水。
春风刚吹过,地里的野荠菜刚刚开始返青,可能要耗费翠花一个下午去挖,但是妈妈耐心的清洗干净,焯一下,剁细,和上家里老母鸡下的蛋,锅里一煎,这种大自然的馈赠不是繁忙的都市里的人能懂的。
就算是在冬日里没有新鲜的蔬菜,妈妈用极少的猪肉、白菜、粉条,就着旺盛的炉火大锅一顿,在翠花的记忆里也是很美味的。现在的翠花用着最先进的厨具,尝试过很多次,却怎么也失了记忆里的那种美味。现在想来,这失去应该是独具乡野气息的炊烟和刻画在记忆里的家的味道。
就算是有很多美味作伴,翠花还是渴望那时候对她来说遥不可及的东西,鸡鸭鱼肉肥嫩多汁,邻居家桌上招待客人的烧鸡闻着就会流口水,集市上羊肉汤、各式各样的糕点,小伙伴手里各式各样的小零食。翠花都没有,也都不可以肆无忌惮的去索取,她只能强迫自己转过头去,吞咽着口水告诉自己,等自己长大了,这些东西都会有的。
可现在翠花已经吃腻了鸡鸭鱼肉的时候,她才明白,现在丰腴的生活永远填不饱年少时的渴望。那种渴望永远都是渴望了,永远都没法弥补。
而自己苦苦追求或急于抛却的人或者事,妈妈的爱、藏在心底的自卑和匮乏的吃食,怎么样都不能如愿了。
过去的事情,永远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