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序十二年冬,岁首将至。
夜已深,西宁城的街道清冷中涌动着莫名的欢乐气氛,偶有一二夜路人匆匆而过,神情急切却又难掩欣悦。
远眺而去,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凝神细听,仿佛还能听到一些合家团圆的欢声笑语,稍稍为夜色增添了些许暖意。
在这温暖城池之外,有一座破庙。而这破庙之所以被称为破庙的原因,就是因为其高悬的匾额破碎却独留一个“庙”字。此庙无主,且庙中神像已毁,地处偏远,漏风漏雨,少有人至。
朔风冷冽有力的呼啸着,带着大片冰冷的雪花从破落的屋顶裂痕中钻入,偶有些许落在阴影最浓重的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躯上,却不曾融化。她的存在就如同身边用来取暖的干枯稻草一般,不含一丝生气。
死寂,纯粹的死寂,连空气都已然凝固,只剩不知疲倦飘舞的雪花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忽而,一只蕴着微光的红蝶飞入,似缓而实急,轻盈却挟带疾风骤雨之势而来,瞬间打破死寂。
红蝶飘忽行进,似乎在寻觅些什么,片刻后,直掠向歪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小的身体,停歇在其额头,光芒黯淡,隐入夜色。
正在此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疾疾冲破庙门而入,衣衫飞扬,呼风带雪,四脚落地落地却是极其的轻稳,长者身穿道袍,气势豪放,目光如电,幼者一副童子装扮,模样俊俏,面色微红,气息微促。
两人一落地,眼光就落在那只红蝶上。
少年惊喜的大叫一声:“师父,它在这里!”话音未落,身形已窜了出去。
中年男子凝神看着,缓步上前却也未多言。
少年已到得近旁,伸手就去捉那只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红蝶,却发现触手细腻,那躺在那里的小孩子额头平滑,其上竟然只是一道印记而并非实物,不过是太过逼真,让人误会罢了。
少年又往前迈了一步,靠的更近了一些,细细摸了一摸,这才收回手,惊疑不定的望了望师父一眼,“没有?难道是被骗了?”
那长者眸色一闪,伸出瘦长的二指,搭在她的手腕上,闭目细查,眼中露出复杂的情绪。少年正想询问,又见他突然抬起那细弱的手掌,拉开单薄破旧的衣服袖子露出手臂仔细检查了一番,面上却又是一喜。
少年看其神色变幻,急问缘由。
道人闻言神色一肃,轻咳了几声道:“赤颜羽宿进了这孩子的体中。”
少年闻言一惊,一阵寒风从他们破开的门扉间趁虚而入,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那怎么办?”
“要是别人,只须杀了便是,赤颜羽自可到手,虽然略有残忍,倒也简单,可……”道人摇了摇头,眼神落在那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小姑娘身上,“偏偏是她,正好是赤颜羽命定的宿主,连末箫也略有不如,这让我如何忍心?”
少年瞪了他一眼,“别说的你有多良善一样?”
“我只是不忍毁了这宿主之体罢了,若是她,计划不但可以提前,连胜算都会增加不少。哎,你怎么还是这般不懂我的心呢?”
少年虽然惯爱玩闹,可是却受不出这个老不羞的,闻言恼怒的一脚踢了过去,哪知道人就那么随意的一伸手分毫不差的拧住了他的耳朵,少年吃痛,缠身而上,正在两人正缠绕的不可开交之时,却未发现他们争论的中心正慢悠悠的醒了过来。
莫青璃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后来随他们上了出云岭还会时常想着,若是他们当时端庄正经的立在那里,她说不定会误以为这两人是天外来救她的仙人。可正是因为这不堪的第一印象导致后来就算世间千万人为其风采所惑,她也总能内心坚定,丝毫不为其所动。
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道士,干嘛在和尚庙里打架?”声音轻微,却不显得细弱。
两人愣了一下,少年似乎觉得有些丢脸,折了自己的风采,支吾着想解释,“我们没在打架,我们是在……是在……”
少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清楚,觉得英明神武聪明俊秀的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子给问住了,一时间脸涨得通红,随即一喝:“你管我们!”
但是在望见那清亮的眸子时,却不由的愣住了,那双眸子如同这昏暗夜里的唯一光源,明亮但是不刺眼,吸住了他的心神。
莫青璃忍不住就笑了,手掌按在身下干枯冷硬的稻草上,撑着身体稍微往上坐了一下。好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轻松的样子,长期体弱的她总是觉得虚弱痛苦,此刻却是觉得无比清爽,压在头顶心间的沉石被人无意间移了去一样。
她似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拉起衣袖,之间的幼细青白的手臂上赫然有一条红线从上方延续而下,止步于中指第一节,她心中顿时欣喜不已。
那道人抬了一下手,神色平静,“先别高兴,只不过暂时的而已。”话音落,伸手看似随意的一抚她的额头,实则是用自身功力压住赤颜羽,想掩盖掉印记。可谁知,却是失败了!
道人心中一惊,暗自思忖,看来还是要先回山再作商议。
宵月打量了一下周围,看女孩子打扮虽然干净但是却很单薄,皱了皱眉,脱下外衣扔给她,然后拾掇了一些木材,把已经熄灭的火堆又重新点燃。
此时时辰尚早,但是外面明晃晃的雪映的庙外十分亮堂。
莫青璃将大了一些的衣服裹在身上,带着光彩的衣服还有额上鲜艳的赤颜羽把她稚嫩白皙的脸衬托出一种妖异的感觉。她时不时打量着他们二人,又时不时往庙门口的方向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
宵月走到看起来正处于打坐修炼的师父身边,伸手在他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了莫青璃。
莫青璃细小的双手小心的拿着,打开看见里面是一块诱人金黄酥脆的大饼,她咽了咽口水,按了按扁扁的肚子,小巧可爱的鼻子皱了皱,然后重新包起来抱在了怀里。
宵月看着愣了一下,“给你吃的又不是给你取暖的,抱着干嘛?”伸手就要拿过来。
莫青璃连忙往旁边躲了躲,“给哥哥的。”声音清脆动听。
“嘿!瞧你没出息的,还怕我抢,不是我给你的么?”宵月一脸痛心疾首的道。
莫青璃想了想,转过头不忍心去看他的样子,可怜兮兮把包着梦想中大饼的纸包又还给了宵月,“还给你就是了,凶什么。”声音细小模糊,似乎蕴含无限的委屈。
宵月看她唇色发白,又想起了她以后将要面临的事情,心中无奈,掰了一块塞到她嘴里,“谁给你抢了,吃了再买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块饼有点大,塞得她嘴里满满的,想要咀嚼一下都不可以,那块饼已经冷了,冰冷了以后就会变硬,可是这又冷又硬的还难受的堵在嘴巴里的饼却是给了她一种奇异的温暖。
“喂,你以后就跟我们走吧,让老头子收你为徒。”宵月停了一下,“你哥哥要去也是可以的。”
莫青璃低着头,好久都没说话。
宵月叹了口气,摸摸头,“你手上的那条线……嗯,反正你也一定要和我们走的,你的手臂上的那个……哎呀,至少吃穿不愁,我们也可以保护你,不被别人欺负。”
听了这话,莫青璃猛地抬起头来,嘴巴鼓鼓的,眼睛也瞪的大大的,“呜呜……”
先前宵月还以为她是不想走,所以没说话,此刻看她的样子竟是被噎住了,说不得话。整张原本小巧的脸蛋涨成了一个白乎乎的大包子,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宵月一下子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这下莫青璃更急了,脸开始涨得通红。
看着她的模样,宵月也顾不上形象,笑得根本就直不起身来。
莫青璃想说话又说不清楚,憋着又难受,气呼呼的起身就要往外走,这下宵月才哎呦喘着气压抑了笑意,一只手还捂着肚子,一只手却是伸出来拉住了她。
“吐出来不就是了,真是个笨蛋。”宵月看着她笑话道。
“呜呜。”莫青璃又唔了一句,想来宵月也听不懂,于是又摇摇头坚定地表示拒绝。
宵月也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得赶紧去找水给她喝。
好不容易咽下去,莫青璃气都来不及喘的就说道:“哥哥可以保护我,阿泽也可以,没人敢欺负我的!”
她眼睛瞪着他,声音意外地尖锐,像是很是生气的样子。
得了,本来好歹也算个小恩人,这下又惹着她了,宵月无语的看着她,“知道了,没说你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哼!”莫青璃狠狠的咬半块着大饼不理他,另外半块她已经用纸包好收起来了。
“你别看老头子那个样子,其实挺厉害的,他可是火宵宫主人林贺天。”说着,白皙俊秀的脸上神气一现,“我也很厉害的,我可是火宵宫少主。”
莫青璃琢磨了半天,总算扭回头赏了他一句:“不会就你们师徒二人吧……”
宵月看她愿意和她说话了,立刻笑嘻嘻凑上来,“对啊对啊,你去了就是二弟子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道人此刻也睁开了眼,摸了摸他全身上下唯一有点显出仙风道骨味道的胡须,一脸慷慨大方施舍装,“其实,赐你宫中圣女之位也是可以的。”
宵月疑惑的转头,瞪着大眼看他,“我们宫中什么时候有‘圣女’这个称号了?”
“诶!?没有?”哪位传说中很牛逼的火宵宫主人也傻了一下,继而潇洒的摆摆手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加一个不就是了。”
“对对。”宵月也笑了起来,“加一个就是了,哇,这下青璃你更厉害了,还是第一任圣女呢。”
屋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屋顶还时不时有细细的碎末落下,莫青璃一脸怅茫的抬头看着破败的灰蒙蒙的庙顶,心中对未来充满了迷惘还有无力感。
可是,既然他们能够识得她所中的毒,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可以救她呢?这样,哥哥也会轻松许多吧。
宵月看她又是一脸不想理他的样子,只好难得的乖乖坐在旁边,闭上眼休息起来。
林贺天看了他一眼,眼中光芒闪烁,但只是一瞬,便就熄灭。
三人就围着这火堆坐着,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