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回到家里，却见大门锁着。开了门进去，只见灶膛里煨着一只蒸锅，端阳便知道妻子王娇已把早饭做好，等他不着，自己先吃了，这时恐怕也到世国家帮忙去了。王娇过去一直在外打工，去年端阳被选为村主任后，在端阳的一再要求下，才回家做起了“主任太太”，和佳桂的感情说不上有多深厚。但在这“人死众人伤”的日子里，端阳知道王娇不去帮忙说不过去。端阳为妻子的懂事感到高兴，他胡乱地洗了一把脸，从蒸锅里端出一碗四季豆稀饭，一盘嫩南瓜丝，还有一只鸡蛋。饭菜不冷不热，正好。端阳先把鸡蛋剥了，放到稀饭碗里，后来又把盘子里的南瓜丝也倒进碗里，用筷子搅了搅，来了个一碗烩，然后也不用上桌子，就坐在灶膛前的凳子上，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端阳又把碗放进蒸锅里，从缸里舀出一瓢冷水泡上，扯下绳子上的洗脸巾擦了一把嘴巴，出来锁上门，又急急地往世国家去了。到了世国的院子里一看，果然湾里大多数人家主事的都来了，屋内屋外都是人。兴成、中华、兴安、善怀等人在有条不紊地做着端阳昨晚安排的活儿，世凤和毕玉玲从家里拉来了过去办餐饮服务的全套工具，在院子边上架了一只土灶，准备着煮丧饭。一些端阳没安排到活儿的人，就在旁边帮他们劈柴、洗菜、担水、烧火，王娇也果然在这支帮忙打杂的队伍里。还有一些上年纪的老头和老太太，实在没有事做，便都坐在旁边的竹林边，一边说些佳桂活着时的故事，一边摇头叹息。众人一见端阳，便道：“端阳你来了？”端阳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你们都来了，我能不来？”众人说：“你昨晚上一夜没睡，以为你要睡一上午呢？”端阳说：“昨晚上好多人都没睡，我又不是瞌睡虫，为啥要睡？”
说着，端阳便上了台阶，走进屋子里一看，佳桂的灵堂果然搭起来了。佳桂没想到自己要死，世国也没想到佳桂会离开自己，因此也没遗照，灵堂正面只有一个阴森森的“奠”字。这“奠”字可能出自凤山儿子来福之手。来福上学时成绩很差，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一个“奠”字写得东倒西歪，而且中间的“酉”字少了一横，写成了一个“西”字。“奠”字两边还有一副对联，一边写的是：女星沉宝鹜，另一边是：仙驾返瑶池。字同样写得粗一笔浅一笔，偏偏倒倒，“驾”字写成了“架”字。佳桂的尸体虽然还停放在门板上，但身上已经裹了一块黑布，脸上也盖了几张草纸，看不见昨天晚上那副狰狞恐怖的样子了。门板底下，一只豁了口的油碗里也点起了长明灯。门板前面，一张茶几般大的小桌子上，中间一根小竹棍上面挑着引魂幡，引魂幡两边是表示祭奠的供果和五谷杂粮，再两边分别是一只米碗，米碗里插着燃烧的香蜡。地下是一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用作化纸的烂搪瓷盆子，盆子里已经有了小半盆纸灰。贺宏、贺伟两个孩子，头顶用麻线绑着一块用白布撕开的帕子，从背后逶迤至脚后跟处，垂着头，十分恭敬地站在前面。端阳一见屋子里的气氛，鼻子突然一酸，有些忍不住想掉泪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他急忙过去拿起几张草纸，在燃烧着的蜡烛上点燃，然后弯下腰，把纸丢进面前的搪瓷盆里，又双手合拢，朝佳桂的尸体鞠了三个躬，一边鞠躬一边说：“佳桂婶，贺端阳看你来了，你一路走好，啊！”贺宏、贺伟见了，噙着眼泪要跪下给端阳磕头，被端阳一把拉住了。端阳附在他们耳边轻声说：“我对你们说的话，可千万不要忘记了！”两个孩子耸了一下鼻子，点了点头。端阳顺势在两个孩子的头上抚摸了一下。
端阳祭奠了佳桂，正想出来，却看见凤山父子俩手拿罗盘从外面进来了，心里明白了，却又明知故问：“凤山叔，来福哥，你们到哪里去了？”凤山还没答话，贺来福便对端阳说：“去给佳桂婶子找阴宅去了。”端阳又问：“找到哪里？”来福说：“当然是上马坟祖坟里！”端阳说：“你们可要把佳桂婶子的阴宅看好，佳桂婶子这辈子不容易呢！”来福说：“这点你放心，我和我爹一连看了好几遍才定下来的，保证是块风水宝地！”端阳听到这里，却突然大声对来福问：“哎，阴宅都看出来了，那死人啥时出门呀？”来福答：“今下午卯时，也就是太阳落山的时候！”端阳一听故意看着凤山惊叫起来：“今天下午，这样急呀？”凤山张嘴正要答话，来福又抢在前面说：“那没办法，佳桂婶是凶死，出门要犯很多忌。今下午卯时出门，死者不会找替死鬼，如果今下午不出门，要等半个月才有出门日子，并且那个日子还不干净！”
众人听了来福这话，不等端阳回答，便纷纷对端阳说：“既然是这样，端阳，那还等什么？这丧葬大事是阴阳说了算，就按凤山和来福说的话办吧！”又说，“反正是要埋的，现在这样大的天气，如果放到半个月后，尸体不早就化成水了？”端阳听了众人的话，才说：“我也没说不听阴阳的？既然是凤山叔和来福哥看的日子，当然要按他们说的办！现在兴成、中华、兴安哥你们空下来了，就马上去挖墓坑吧！”兴成等听了说：“刚才凤山叔和来福哥去看地的时候，我们没去，在哪个地方我们都不晓得！”凤山说：“你们去的时候，我给你们带路！”兴成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凤山说：“那好，你们跟我来！”说着转身又往坟地里走。这儿端阳看见，也说：“我也去看看！”说着就跟在凤山身边走了。走出竹林外，凤山悄声对端阳说：“我可完全是按你的意思做的。”端阳轻轻拉了一下凤山的手，也悄声说：“谢谢你，凤山叔！”又说，“只要人埋了，我就放心了！”
来到上马坟祖坟里，端阳看见凤山父子给佳桂看的阴宅，果然面朝擂鼓山方向，凤山和来福已经给坟地下了木桩。端阳是凡夫俗子，看不出这里风水的好坏。凤山便对端阳说：“啥是地理？地理即形气！理从地出，地由理生。地无理，则为一块死土之地；理无地，则为空洞之浮词。这块地好就好在后有靠山，面前开阔，这叫坐满朝空……”端阳听了半天，还是弄不明白，便叫兴成、中华等人按凤山父子埋下的木桩开挖墓穴。凤山告诉了墓穴的深度以后，便先回去了。端阳在这儿等兴成、中华等人开挖了一阵以后，这才回去。
回到世国家里，凤山父子正在布置为死者开路的事。端阳问：“怎么现在才给佳桂婶开路？”凤山说：“昨天晚上摸天黑地，即使开了路，亡灵怎么看得见升天？”说着，去祭桌上拿下引魂幡，交给贺宏举着，又让贺伟跟在贺宏后面，这才对小哥俩说，“你们跟在我后面，我叫你们作揖你们就作揖，明白了吗？”小哥俩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凤山过去拿了铰子，一边轻轻敲击，一边且唱且念、且歌且跳地在佳桂的尸体前面说了起来：
如来弥陀佛，证明开路上考，作揖——
小哥俩听罢，急忙弯下腰，跟在凤山背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揖罢，凤山又唱：
观世音菩萨，证明开路上考，作揖——
小哥俩听见，又像先前一样深深一揖。接着凤山又唱：
地藏王菩萨，证明开路上考，作揖——
小哥俩再作揖。末了凤山分别面对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哀哀地唱了起来……
凤山在这里每开一条让佳桂灵魂升天的路，来福便在纸盆里烧一把纸钱。端阳看着，突然想起下午便要把佳桂送上山埋了，可还没有告诉世普和佳兰婶。他知道其他事情他可以跳过世普和佳兰婶直接安排，可佳桂下葬的事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他俩。端阳知道接下来凤山还要指导亡灵登望乡台，过奈何桥，喝迷魂汤，还要三奠酒，时间很长。便想趁这个时间去向世普通报一下佳桂出门的时间，也顺便看望一下他们夫妇俩。这样想着，端阳便走出人群，朝世普和佳兰婶的房屋走去了。
到了世普和佳兰婶的屋子里一看，原来世龙、世文、世福、世浩等一批世字辈的老人和李春英、谢双蓉、肖琴等老一辈的婶娘，都在陪着世普和佳兰婶摆龙门阵。世普和佳兰婶的脸色发青，端阳一看便知道他们昨晚上和自己一样没睡好觉。但看他们现在的神情，却是比昨天平静多了。端阳因此心里轻松了一些。只见他走上前去，对世普和佳兰鞠了一躬，说道：“老叔，兰婶，从昨晚到现在我都一直很忙，没上来看望你们，对不起！”佳兰听了没答话，世普却冷冷地说：“你都安排好了，是不是？”端阳一听世普的话里似乎带刺，愣了一下，才说：“人死众人伤，世国怄得像是一个木头人样了，大伙不帮着张罗张罗，佳桂婶怎么拿得出去？”世普一听端阳这话，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怄啥子，啊？他是老黄狼哭羔羊——虚情假意！他要是知道怄气，又不得把佳桂逼死了！”说完又说了一句，“佳桂是死在他手里的！”
端阳听了世普这话，本想说一句“不是这样的”，但一想世普还处在对世国的刻骨仇恨中，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是看着世普，岔开了话题说：“老叔，兰婶，我上来是给你们说一声，凤山叔和来福哥把佳桂婶上山的日期看出来了，是今天下午卯时……”
一语未了，世普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红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对端阳吼叫了起来：“这是你安排的是不是？”端阳一听，急忙说：“不是，是凤山叔看的。凤山叔说佳桂婶是凶死，不比正常人死亡，可选择上山的黄道吉日不多。如果今下午卯时不出门，就要等半个月以后了。而且那个日子还不干净，死者以后还可能在湾里找替死鬼……”世普没等端阳说完，又一拳砸在桌子上，眼里闪着怒火叫道：“啥不干净？啥找替死鬼？鬼话！难道你也相信这套骗人的把戏？去年腊月，他贺凤山才给佳桂重新安了灶，说安了灶后可以确保一家人平安无事，可现在佳桂怎么死了？”说完，这才又沉着脸对端阳说，“你信那一套，可我不信，佳桂的尸体不能这样就随便安埋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纷纷望着世普。端阳也没有想到世普会这样回答，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像是十分不解地问：“老叔，你说不能这样安埋，那该怎么办？”世普说：“这是一起典型的家庭暴力案，要依法处理！佳桂的尸体没有经过法医的检查，谁也别想埋！”端阳听了这话，心里一紧，可马上又暗含机锋地接着问：“就算经过了法医检查，老叔，下一步你又打算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