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踏上征途的时候，已经又是深夜了。一整天佝偻地躲在层层叠叠的树丛里并没有让我储存多少能量，反而，鸽子给我捡的那点儿食物早就在警觉中消耗殆尽了。清冷而熟悉的空气钻进鼻子，仿佛在告诫着我什么。四下看看，趁着没人，我赶忙离开树丛，朝着早上鸽子说的岔路口走去。
我忙着前进，身边较远处偶尔还是会有一两辆车疾驰而过，大开的音乐震耳欲聋，甚至连脚下的地面都随着节拍颤抖。忽然，我想起了自己那个方寸大的小牛栏。在小牛栏里待着的日子，牧场也会放一些音乐，但是不那么嘈杂，是那种听了让人想跟着节拍扭几下的民间舞曲，细听还可以分辨出演奏的乐器，有时是琴，有时是弦乐。在隔离室的时候听牧场的工作人员说，人和奶牛一样，都会因音乐而心情愉快起来，美其名曰：“人性化饲养”。如果牧场给我们放刚才那辆车里的音乐，我都能想像出来，连那条金黄色小路上的稻草都会震到半空中的。虽然兴高采烈地畅想着，但还是会有所顾忌，生怕汽车上的人看到我在路边，所以更是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
“哟～呵！快看，那儿有头牛！”一辆敞篷飞驰的汽车经过，我紧张万分，直视前方，余光看到车上有两个女孩，冲着开车的男孩儿说：“哪儿有牛啊？你喝多了吧？”接着，抛下一包尘土，扬长而去。
长舒了一口气，我回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离中心广场地带越来越远。朦胧的月色里，顺着脚下延展出去的竟然是一条狭窄、曲折的小路，望也望不到头。
夜晚，对于人们而言，或许是欢歌笑语，酒酣耳热，可是，这却是我“自由”了之后的第二个夜晚。还是那样熟悉的温度，轻柔的月光，却不知怎么地，总是隐隐透着一抹阴暗，魅影重重，无论是谁，迈着怎样矫健有力的步伐，也都无法穿透。现在的脚下，少了牧场里的灼热和干瘪，踩下去软软地能沁出水来，茸茸的小草已经攒足了露珠，微微渗进我的蹄子里，这样，走多远都不觉得累。
除了一味地低头走路，我偶尔也停下来，抬头顺着小路望一望。细细回味着初得的“自由”，觉得自己竟然总让惶恐占据内心，忙着赶路、急着逃离，既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也不知道欣赏身边的风景。想着想着，我站了下来。回头瞧了瞧，白天里那些广场上遮天蔽日的鸽子，现在竟然一只也不见了踪影，也难怪，白天忙碌着捡拾人们投放的食物，躲避往来的车辆，晚上哪儿还有精神到处飞翔，恐怕，能陪着我的就只有自己的影子了。再看看周围，没有三人合抱的大树，也没有精心修缮的篱笆，只是密密地长了满地的草，仿佛有人修剪过一般整齐。我长出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在黑暗的衬托下清楚地凝结、消逝，似乎是要提醒我加快脚步。饥肠辘辘的我左思右想，终于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地上的草。
以前在牛栏里，总是吃配好的饲料和着干草，里面还有些谷物和玉米粒，还常常听工作人员嘴里念叨着维生素和蛋白质的比例是多少多少，但是，再怎么营养搭配也不如现在我嚼在嘴里的草鲜嫩多汁。我忘乎所以地往肚子里储存，以便一会儿路上还能再反刍起来磨磨牙。
一顿丰美的晚餐之后，我乐不颠儿地上路了。不同于前晚出逃的感觉，这次我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每每回头，总会为自己走过的那么长的路感到惊讶，同时，也信心满满。小路眼看越来越开阔了，而夜色也愈加深邃。在牛栏里的时候，深夜从未睁开过眼睛，那时候无暇顾及其他，只管自己睡觉，现在，真想知道3958过得如何，她身边的牛栏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的犊牛入住？那自然，恐怕现在那犊牛还在听3958的“教诲”呢。
我注意到，自己虽脚下赶路，却不住地回忆在牧场的日子，于是思维猛然顿住，觉得有些奇怪。难道真的被鸽子说中了？我们离了人类就无法生活？难道那些被安排好的生活已经细碎地渗进了我的肌理，研磨了我的斗志？脚踏自由的我，到底是否真的自由了呢？还未等自己的思考坠入万丈深渊，我愤怒地趸了趸蹄子——
算了，我所享受的就是现在，当下！这是人类无法给我提供的，那就接着走吧。转念间，目之所及自一棵略高的灌木一转，脚下的路居然也豁然开朗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路边，有着一段阶梯形的弧度，我明显占据高处，向下望去居然看到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黑暗！那是水还是什么深不可测的玄妙所在？不知不觉中，我停下了脚步。朝前后望了望，这一大片黑暗竟然没有起止点！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斜坡，眼看要接近这片黑暗的时候，却停步不前了。周遭出奇地寂静，却不知真的身到跟前的时候竟被一种极广博、低沉的声音所吸引。这种声音我从未听过，它仿佛从我周身的各个方向传来，骤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停顿了一下之后，也发觉这声音一来一去很有节奏感。我闭上眼睛，仿佛一下子就与这夜晚融为了一体，听着脚下一起一伏的大自然的声线，更加觉得对夜晚恋恋不舍。
奇怪了，鸽子并没有对自己说这条路上有这样神奇的景色啊！漆黑中，我把前蹄凑近了那一团澄透，是水，冰凉的水！虽说刚刚让沾满露珠的草填满肚子，我还是条件反射一般地伸出舌头想去尝一尝。可是谁知，那水竟然是咸的，咸到苦涩！那苦涩挂在我的舌头上，迟迟不肯褪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试着下咽，没想到却把我的喉咙扎地生疼。我不解地抬起头，觉得无趣。
虽然水是咸的，不过，沿着水边走走，倒是有一股别样的气味。我与水为伴，继续刚才坡上的方向。
谁知道自己不知疲倦地走了多久，大地开始渐渐有了光亮。我四下看去，没有看到太阳。记得在牧场的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着一跳一跳落下的夕阳发呆，却从来没有看到太阳是如何升起的。看着四周泛起的微亮，心里暗喜，再看看身边那一潭水，无法穿透的黑色已然变淡，倒是波光里透着深蓝。我的蹄子开始隐隐发痛，幸好，四下里除了我和这一潭深水，其实什么都没有。索性，我卧了下来。
依旧，喜欢把前蹄折回腹部。
停下来的感觉真好。天色渐渐地呈现出了一种淡淡的橙色，并非见惯了的亮白，晃眼，而是很柔和地洒在灵动的水面。水的颜色越来越蓝，晚间听到的那声音也变得鼓噪起来，不像先前柔和了。远处，已经不再是夜晚时候那种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的混沌合一，而是有一条白线，由远及近，将淡蓝色的天空和深蓝色的水生硬地隔开，不知道水是不是为此而生气，声音才变得大了起来。
我嚼着鲜嫩的草，觉得原来时光可以这么度过，不用被困在牛栏里左右为难，也没有牧场里的举步维艰，而是静静地卧着，看着远处的那条白线，慢慢地靠近，然后淡下去。
我的目不转睛真换来了第一束晨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先是水面反射起了微弱的光，接着，那条白线背后露出一个边缘圆润的橙红色的月牙。月牙渐渐升高，变成了半圆，直到最终变成了切在蓝色水面的太阳。天色知趣地褪尽了蓝色，只留下淡泊的鱼肚白作为背景，似乎生怕抢了太阳的风头。太阳升起之后，水面就不再暗沉，粼粼波光开始渐渐变得晃眼。想着应该赶在太阳顶在头上让我一尝厉害时躲进阴凉，还是现在就动身吧。
我刚把前蹄从腹下伸出来，踩在润湿的草地上准备起身，突然，身下的地面开始颤动，轰鸣。我惊慌地来回张望，说时迟那时快，身旁的坡上从远处疾驶过来一列火车，嗡地一声，从我身边经过。顿时，小草低头，露水溅了我满身，半天没有缓过神儿来。这火车气势之大，车身之长，足足经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感觉火车过去了，可是，余威不减，地面依旧没有回复平静。我被这一下震得头晕目眩，只痴痴地站着未动。
***
“快看！海边卧着一头奶牛呢！”
“在哪儿？在哪儿？”
“就在那边儿，看到了吗？”
“哦，是啊，难道没有人在旁边？你怎么不拍照啊？平常那么眼疾手快的，现在过去了吧！”
“火车那么快，我哪儿拍得下来啊！”
***
飞奔的火车仿佛给了我一个提醒：我这样急着赶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连自己的目的地都不知道是哪里，为什么不就在这儿多呆会儿呢。这里没有广场那边忙乱的人流，没有鸽子跟我疯抢饲料，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晚上清爽的空气会把我紧紧地包裹起来，早上还有美丽的日出，单单是那水不能喝，可是，我有带着露珠的鲜草，还怕什么呢？既然这潭深水看不到边，我就倚着背后的坡，在这儿住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