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那张长满胡子的脸居然红透了。李向泽不知潘虎全酒量的深浅，因此尽量少喝，以免误事。
“民营企业难做呀！”老潘感慨到，“曾经有权威机构做过这样一次调查，在民企老板的精力分配中，40%用于企业经营，60%则用于排除社会干扰。打个比方吧，企业向政府要土地，原本只需20亩，领导拍拍企业家的肩膀说：‘要把企业做大做强么，给你200亩吧 。’企业要盖一栋楼，盖到8层了，政府领导来视察，说：‘到18楼吧，显示一下我们民营企业的实力和地方经济的形象’；又一个领导来了说，‘加把劲到28楼吧。’这样，企业的楼层越来越高，负债率也越来越高了。放眼四望，这样的例子有多少？一些地方领导为了完成招商引资的任务，拼命给企业家加温。随着企业家‘扩张’的项目越来越多，企业家的荣誉也越来越多。而一些企业家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境界与觉悟，常常一掷千万捐献慈善事业，企业的包袱却越来越重。”
李向泽心里暗自乐开了花。酒后吐真言。如果说此前潘虎全对自己说话的内容还有所保留的话，那么现在应该会相对真实许多。这正是李向泽想要的结果。李向泽一向爱好喝酒，在校期间，有一次甚至喝得胃部大出血。同学们劝他日后少喝点酒，要对自己的健康负责。他却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在他看来，这酒瘾一如那些烟民们的烟瘾，要想戒酒，除非戒命。
其实，对酒有爱好是一方面，借酒交朋友、拉关系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李向泽吃过醉酒的亏，也沾过醉酒的光。在行业报社工作期间，有一次由李向泽负责组织一次小型车展。主管部门的批文、活动资金、参展企业等问题都解决了，但场地的选择却成为了难题。为什么呢？原来长江市稍具规模的会展中心只有两家，其中一家在时间安排上与李向泽的活动有冲突，另一家本来答应租给他的，但临时却变了卦，声称场地有另外的安排。由于李向泽初次组织这样的活动，与场馆单位没有签协议，所以一下子陷入非常被动的境地。怎么办？送礼？自己当时收入不高，积蓄不多，贵的送不起，便宜的拿不出手；再说，人家还不一定接受呢！
就在李向泽一筹莫展之时，一位朋友告诉他，场馆负责人喜欢喝酒，尤其是白酒，简直可以用嗜酒如命这样的词来形容他。李向泽于是动用社会关系，将该负责人约出来吃饭。席间，两人推杯换盏，两三个小时竟然一下子喝掉两瓶五粮液。李向泽最后是怎么回家的，已经完全不清楚了。但从当日的衣服来看，肯定是出了大洋相。衣服上全是呕吐留下的菜渣，时隔一夜，居然还散发出浓浓的酒味。此后两天之内，场地问题解决了。会展中心负责人甚至说：“无论如何，这个场地也要租给李向泽。至于市长省长的批条子打招呼，我不管。那三天时间我只留给小李。”
“来，李记者，干了这杯！”老潘端起酒杯，招呼李向泽。
李向泽隐隐感觉到肚子有些发胀。他擅长喝白酒，却不大会喝啤酒，尤其一杯接一杯地这样喝。但没有办法，自己不喝，老潘能喝么？老潘不喝，自己需要的素材能够拿到手么？
潘虎全接着向李向泽与孙素琴倒着苦水：“牛星集团效益好了，皮总的地位高了，主管部门的‘政治任务’也来了。前两年，大漠市政府联合发文，鼓励市内所属改装车和零部件生产企业加入牛星集团公司，财税体制相应划转，实行一体化经营。那时的皮总已经是大漠市的政协委员，出于政治考虑，他表示要按照国家产业政策和市长交待的任务，大力进行组织结构、产品结构的调整，逐步实行强吞弱、强强联合，或采取股份制的形式，走共同发展之路。
两年间，牛星集团与大漠传动轴股份有限公司、大漠飞碟离合器股份有限公司、大漠飞宁方向机股份有限公司、大漠汽车配件厂和大漠力美制动阀股份有限公司5家企业，在大漠市先后签订了联合经营的协议。其实所谓的联合经营只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企业的经营费用、员工的工资、设备的维修保养，哪一笔资金不是牛星负责的？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些被‘娶’回来的企业大多数经营困难，个别企业甚至资不抵债，处于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尴尬境地。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曾经说过，企业就是一个经济组织，你非要让它承担不该承担的任务，肯定会给企业的发展带来负面影响。政府让你去帮助这个企业，帮助那个企业，今天兼并一个明天兼并一个，有些条件看起来很优惠，甚至不要你出钱，但在经济学上说无成本兼并也并不就是好事，企业是要讲成本效益的，结果一路地帮下来，可能兼并下来好多包袱，最后把一个好企业拖垮了。”
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文员看了一眼潘虎全，但潘虎全似乎并没有觉察，继续他的长篇大论：“这种并非出自企业真实意愿的并购，带来的另一个危害是加在企业头上的各种‘苛捐杂税’增多。牛星集团兼并这些企业后，政府某些职能部门将其当作‘唐僧肉’，每家都想方设法利用手中的职权对集团公司及下属企业进行巧取豪夺。隔三岔五地找公司要钱，如我出国你出钱、我买车你交费、我吃饭你付款等，搞得企业的领导和职工心理都不平衡，这样干劲慢慢就没了，于是一个好企业就涣散了。”
“公司有多少并购是这种‘拉郎配’式的重组？”李向泽问。
“嗯？”潘虎全眯糊着双眼说，“哦，不多的。目前我发现的还只有牛星集团旗下的牛星汽车实业有限公司存在这样的情况，其他并购基本上都是企业出于战略考虑的自发行为。”
“可以给我们详细谈谈吗？我们愿意洗耳恭听。”孙素琴插了一句。
“没问题。来，再干一杯！”潘虎全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包厢旁边的小桌上，竖立着12只空瓶子，还有12只没有开启。孙素琴与那个女文员喝的是现榨果汁，剩下的酒看来得由潘虎全与李向泽包干了。
又一杯啤酒下肚，李向泽感觉到酒往上涌，于是借故方便，快速赶到洗手间。蹲在马桶旁，李向泽一阵狂吐，将肚子清理得干干净净。尔后走到盥洗室，简单洗涮了一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似的，慢慢走回了包厢。
包厢里，两个女孩子在咯咯地笑着，显然是潘虎全讲了个笑话。李向泽暗想：这个老潘还真会演戏，刚才还一个劲儿地诉苦，现在又春风满面了。
“刚才我们谈到了并购的事吧？其实，有些并购即使是企业自发行为，也会有遇到意料之外麻烦的时候。”潘虎全看见李向泽从洗手间回来了，马上又转入正题。李向泽想，不管老潘谈话的内容水份有多少，多听一些肯定是没有坏处的。
潘虎全又讲了一件牛星集团在并购中遇到的烙心事。
2003年，牛星集团控股了邻省省会绿雪市的一家化工企业——承容化工有限责任公司。这家公司成立于1969年，经过20多年的发展，产品系列越拓越宽——可生产全钢、半钢子午线轮胎、载重汽车轮胎、农用轮胎、工程机械轮胎、工业轮胎、特种轮胎等六大类500多个品牌；产能越来越大——20世纪90年代中期，已经具备年产全钢载重子午胎100万套、半钢子午胎200万套，斜交载重轮胎200万套，农用轻卡轮胎400万套的生产能力。产品顺利通过ISO/TS16949质量体系认证、“CCC”强制性认证、欧美汽车工业标准ECE认证、巴西INMETRO、沙特GCC等认证，是中国同行业中，产品获准进入国际市场范围最大的企业之一，具有良好发展潜力的市场网络，并成为中国主流汽车生产厂家的配套合作伙伴。
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从南方刮来的合资风，吹到了位于西部的绿雪市，承容化工有限责任公司成为“靓女先嫁”的首选企业之一。当时，企业年缴利税已经超过1亿，市场占有率节节攀升，为何还要合资？
承容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主管部门的领导认为，承容公司尽管在西北地区很有影响，但毕竟还不是一个全国性的企业，其主打品牌“承容”轮胎也只是称霸西北地区，与米其林等世界一线品牌相去甚远。合纵连横、兼并重组是大势所趋，与其被动接受，不如主动出击。
第二种说法是：承容在当时遇到了资金困难，急需有人解围。1991年，在相关部门的撮合下，承容公司兼并了濒临倒闭的绿雪轮胎厂，成立“承容化工集团有限公司”。为了救活绿雪厂，承容集团从银行贷了几千万。有人据此认为，正是此举，令承容集团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滞后了发展的脚步。
第三种说法是：承容集团是老国企，有着其他同类企业相同的毛病，那就是——体制僵化，机制不活，“企业办社会”现象严重，包袱很重。
20世纪90年代初，承容集团曾经进行了第一次改制，目标是确立现代企业制度。经过这次改制之后，承容从外形上搭建起了现代公司制的框架，董事会、监事会、经理层和党组、工会一应俱全，然而这只是形似。由于产权模式单一，经营层与决策层高度重合，经理层都是董事会成员，董事长与总经理由同一人担当，监事会主席或是由企业的纪委书记或是由工会主席担任，没有有效的监督，一言堂在所难免。承容原董事长依靠个人魅力将企业打造成功的同时，也为企业的发展设置了许多难以排除的障碍。比如“家长作风”，“任人唯亲”。凡是承容集团的人都了解，董事长身边原先有个人称“狐狸精”的女人。这个人喜欢对企业的大小事务指手划脚，董事长下属汇报工作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严重干扰正常的生产经营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