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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火 烧 云(三)

看着那渐渐成型的草龙,浑身更加燥热,好像人滚在草堆里,穿上了毛皮衣一样。

“点火的时候你一定要去哪,龙干部。”老米给他说。

“我最怕火了。”龙义海连连推辞。

“你是条龙啊。”

“嗬嗬,”龙义海苦笑,“蚯蚓差不多。”这种迷信,他还是避而远之,不掺和的好。他走向外头亢奋异常的阳光里。

“桑丫还没回来呢,天色不早了。妮子在外贪玩。”老米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也往外走。

走在一起了,龙义海就问:“有雨吗,老米?”

老米瞎眼往天上瞅瞅,又把鼻子很响地闻闻。“鬼的雨,雨腥也没有。”

“龙王爷去哪啦?”龙义海说。

“它喝干了泉水和河里的水,就是要它吐出来咧。”感觉龙义海走开了,拉高嗓音对他说:“晚上,有只腊蹄子,去喝两杯。”

龙义海听清了,连连摆手道:“酒是断然不能喝的,请相信我说的话。”

“你这人,我又不是拉拢你。”

可龙义海挣脱了老米的拉拽,像一道瀑布泻下悬崖,两只腿比兔子都快。“喝了酒更渴,要喝大量的水,我不会喝这杯酒的。”

龙义海爬往村长的屋场,他听见了歌声!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依偎着小村庄。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教人为你向往。失而复得的歌声,邓丽君弯弯曲曲的歌声。真是太美了,仿佛一股清风吹来。村长老粟回来啦,他儿媳也回来啦。

“粟村长。”龙义海进了屋。

“唔,唔噢。”村长没什么激动,含着一支烟,朝他眼皮也没张闪一下。“坐么。”他说。

“回来就好。你都听说寒巴猴子的事了?”

“听说了,听说了,”粟村长说,“他去报了案?叫警察?”

“是。”

“鸡巴用,”村长说,“哪个给出的馊主意?”

“他自己。为什么没用?”

“那毬用,”村长耷着脸说,“喂,我说,不背水,你们喝尿呀,小光,”他喊他儿子,“过去不是已经调解了么,恰好当时副乡长来村里,那又怎么样?该退的退,该还的还,那又咋样?嗬,龙干部,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压低嗓音给龙义海说,“我那活祖宗媳妇,可烈啦,三个月身孕了,听说是个儿子,B超超了的。我忍得心滴血。不是这,老子不一脚踹死她。”他的牙齿这时候跳出来,配合那双红彤彤的炭火眼,就像个吃人老虎。

“没有水可是不行的。没有王法也是不行的。”龙义海说。

“什么王法?水都没有喝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村长焦急地在厨房里找水,摔瓢。他是想自己喝还是想给龙义海一口喝?那边房里的邓丽君就没了声,也回复一些摔东西声。对着干呐,气不顺呐。他感觉呆在这里多余了,就退出门。他想这可真是个事情,这么下去不得了的,我要把这里的情况向外面报告,这里的真实情况要让他们知道,要告诉他们,有一些人,有一群人,正在干渴中默默地煎熬着。这里有个村庄,叫骨头峰村,这里有许多冒烟的嗓子和庄稼,还有一些冒烟的人,整座山,都暴露在无休无止没有尽头的烈日下烤着,像放在锅里熬油。没有一滴雨,整整两个月没一滴雨!

他觉得他有这个责任,他要告诉外界这儿的一切。他不能每天侥幸地盼着,盼老天爷的恩赐下一场雨,盼山上的几处泉眼又复活了,又流水潺潺,又鸟语花香,又莺歌燕舞了……

火烧云在天空越爬越高,几乎布满了头顶。人在汗水中蒸煮。要是有一桶自来水从头到脚淋下来就舒服畅意了。火烧云多远,照理说也应铺到了县城的上空,那里的情况会一样。可是,那里因有自来水和空调,天上有雨无雨无所谓,人们不再面对着土地,期望土地。那里的人对年景的期望全在一张工资单上,或是一杆秤上,一个职称上,一个权位上,人们的愿望与雨水无关。生活的差别真是大啊。

天黑了。背水的人陆陆续续回村了。瞎子老米没有接到女儿桑丫,他只走到村口。不过他摸到寒巴猴子的牛棚里,给他说要晚上务必去他家吃饭。

寒巴猴子便在棚后的路上候桑丫。桑丫终于进村了,走着走着,肩上的桶飞了一样,她一惊,回过头,有人托着了她背上的水桶。“是我。”寒巴猴子说。

“该死的。砍脑壳的。”

听到她的骂声,心里一阵暖意。就像有家的人,就像骂家里的人,骂最亲近的人。

天黑黑的,尚有些干燥的天光,天上的星星也烤人。桑丫闻到了寒巴猴子身上一股厚重的汗馊味。她惊恐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刚才,她走到老后,她的脚好像磨破了,水没敢在途中喝一口,背着沉沉的水桶就慢慢挪在了后头。黑黢黢的山冈刺破了弥漫不去的红云,一些轻飘飘的鬼火又蹿出来了,在田野和草丛间游弋,好像有许多野鬼在她周围行动着一样。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寒巴猴子的凉鞋,泡沫的,好轻,寒巴猴子脱下来给她的,说背水穿不滑。桑丫就穿着了寒巴猴子的男式凉鞋,二英和马克霞说:寒巴猴子的。她们打趣她。马克霞说你有人疼有人爱,可我那该死的妈不让我爱别个,要我嫁给老桦皮,说骨头峰村的妮子就这个水平,她只要一个录音机作聘礼就行了,该死的,简直惨无人道!桑丫看着泪泡了眼的马克霞,心里也发疼,桑丫不说,不否认也不承认,心里苦笑。寒巴猴子说鞋是用劳改的钱买的,在沙洋农场的百货商店买的,神农架还没有哩。

“你爹要我去吃饭。”

“沟里的水退得好快,人都快下不去了,明天得要长绳子吊水……”

“明天还去吗?”

“不去喝啥……喂,你能背吗,他们打了你。”

“没事,我打惯了。我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没有话了。他听见桑丫在抽鼻子。

“怎么啦,桑丫?”

追赶着桑丫,听到了狗叫。桑丫家到了。

“进来呀,寒巴猴。”瞎子米伯喊。

寒巴猴子的两个肩胛畏畏缩缩的,被桑丫的外甥毛坨拉了进去。他们家的狗也拽他的裤腿。

“包叔,包叔!”毛坨喊他的大姓。他听见桑丫在水缸里倒水的清亮亮的声音。毛坨拿来一块石头,像乌龟,说是在后山上捡的,已经摩挲得很光滑了。估计是块化石。这毛坨是桑丫姐姐的儿子,姐对桑丫说:你要嫁了,爹没了眼睛,让毛坨给爹当眼睛。反正毛坨读不进去书,喂牛是把好手。这毛坨骑了牛在后山里乱钻,找石头,找野果,在牛背上竖蜻蜓,倒骑着牛背唱山歌:“高山的姐儿下山来,黄泥巴脚,大花鞋,走是那样走,崴是那样崴,旱烟叶子挎一口袋。”小姨桑丫就打他一嘴巴,说:“死鬼,你姨吃旱烟了?你妈也吃旱烟?”毛坨就做鬼脸,就大声说:“高山姐,坐花轿,半边屁股长大包,大包疼,进不得屋,回你的娘家吃苞谷……”

“包叔,你又活过来了?你喝了我的尿,好喝吗?”

寒巴猴子说:“好喝,好喝。”

“那就多喝点。”米伯说,“你只管喝。”米伯跟他斟酒,“你能喝多少喝多少,一年就醉一回我看看。”

不上桌也得上桌,拿起筷子来,香辣腊蹄子就飞进了碗里。酒像止渴的泉水,汪着白。米伯不要桑丫和毛坨斟,米伯霸了那小锡壶,像一个明眼人一样,准确地摸到锡壶,把酒倒入寒巴猴子的杯里,滴酒不漏,说:“老龙不来,说不喝,苕。越天干越喝,才能清凉。这叫以火攻火,以毒攻毒,今天你只管把自己弄醉。”

寒巴猴子糊里糊涂就下去了几杯,他不能喝酒,心中就烧了起来,像搁了盆火放在肝肺上,正紧巴紧巴地烤呢。寒巴猴子不解,为什么米伯今日要我弄醉?

“米伯,我不能喝了。”

“没水?棚里没水?没水桑丫背了水,舀两瓢去。”

“有水,‘一碗水’不是还有点水么?今日遇上大羊了,挑了我一角。”就捋起裤子给他们看。

瞎子米伯看不见,可他说:“你是什么运气啊。”

桑丫说:“酒可以活血化瘀的。”

“月亮出来了没有?”瞎子米伯低着头说。

他们朝门外看去,呀,一轮满月正挂在对面的山上,像一面拭得精亮的紫铜锣,幽幽地焕着光芒。

“这是阴历几月了,桑丫?”米伯问女儿。

寒巴猴子的脑筋在转动着,他听到桑丫回答“阴历七月”,屁股一滑,差点没从座位上滑入桌底。他站了起来,搬开板凳,恭恭敬敬双膝咚的一声朝米伯跪下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六岁生日!”

“起来,混蛋,起来!没长骨头?男儿膝下有黄金!”瞎子老米发火了,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瞎眼窝瞪着,翻白。“你邪了!见人就是一跪,你裆里长的啥哪!三年半的牢饭就把你吃成这个样子了!真是!你这样,人家更欺负你,柿子拣软的捏。”

寒巴猴子站了起来。

“把酒倒进喉咙里,别碰舌头,往喉咙里倒。”

寒巴猴子张开喉咙,把酒直嗵嗵地倒进了喉管。

小锡壶拍到了他面前。

寒巴猴子拿起壶,张开喉咙,咕噜咕噜咕噜地把一壶酒全倒进了喉管,连滋味也没尝到。

他抗不住了,拔腿就往外跑。他跑上岭,在岭上吐啊,哭啊,哭啊,吐啊。吐完了,泪也干了。他望着慢慢爬升的那轮满月,在明澄的夜空里,在云朵里匆匆地穿梭着,像一个含情脉脉的女人。

“米伯,桑丫,毛坨,我会一辈子记得你们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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