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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黑艄楼(一)

船头的啸水正撕扯我的头发,水从我的身上流过,浸入腹腔,把肚里的一切都漂荡起来;我的皮肤一点儿也不是多油质的,像一块隔夜的馊馒头,缺少阳气,只会吸水,直到把自己泡得稀烂为止。

“矮子,拿斧头来!”上面说。

我看看舱顶,一只巨大的木疖离我很近,那剖开的中心如年轮,卡在船板缝里。两边是舭龙骨,又称减摇板。我的尖舱没有窗子,两个放锚缆的小孔看不见外面,因为很低。晚上这二孔便是我的鼻腔,换气。

“矮子,木榔头呢?上面说。

船头的啸水轻轻重重,像一个紧跑慢行的人,我贴近它——或者说它缠着我——我听见了长江的呼吸。我的头顶还有一个舱盖,四四方方:这是惟一可以活动的东西,揭开它便能看到一方天空,仿佛是特地为我定制的,通过只有四级的旧木梯,我可以出去,也可以进来。从甲板上朝这小小的舱口看,你不会相信,这是我做梦的地方。

“矮子,拧紧点,插进去,插,插。”上面说。

柱子上的马灯会碰着我的头。什么都会碰着我的头。我一米八的竹竿一样的身材,而从舱底到舱顶才一米七。

如果有一支烟便可布置下茫茫大雾,因为烟雾散不出去。僵硬的床铺也如一个馊馒头,慢慢地吸饱水份,再把这湿气往我每一个骨节深处传送。有一天老鼠偷跑了我四双袜子,后来我在船后黑艄楼放藕煤的角落里发现了它们,正依偎着一窝溜滑可爱的红幼鼠。盖上舱盖连一个屁也不可能出去,老鼠是怎么找到一条通往艄楼的甬道呢?

黑艄楼离我很远。

“矮子,扎紧点”上面说。

黑艄楼是他们的艄楼。黑艄楼蹲在甲板之上,有居室、厨房,有放碗的碗柜,有水缸,堆煤处,有米瓮——一大一小,大的是他们的,小的是我的;有吃饭的桌子,有挂衣服和臭鞋的木钉。还有钓竿、团鱼枪以及用浆糊粘得紧紧的过时年历画。一支深黄色的艄尾在舵的信信摆动下摆动,像一杆古老的毛瑟枪搜索着草丛。那艄尾被一些死茧的手和汗垢擦亮,攥细,色泽迷人而悲哀。

黑艄楼是他们的艄楼,在我来之前,在我来之后。他们三个:驾长,他的老婆和他的儿子。在我来之后他总想率先干一点什么而让我和他的儿子跟着干,表现出一船之主的姿态,即使他干一件完全无意义的废事也煞有介事地认真。他有一种领导和指使人的渴望,那渴望时时烧灼着他,催督着他。他的皮肤酱红而健康,那酱红里有酒酚之潮,无法突破皮肤外流,胡乱地淤积在深处,形成一股六月乱水,那酒酚醺醺凝为一团使用不尽的力气,纠缠着,冲撞着,透过偶尔睁大的眼睛,无知、朦胧而恍惚地看世界:那双冲血的眼睛使我总觉陌生。

“矮子,拉紧!紧!紧!”上面说。

我疑心那声音是为我提高和扯紧的,他不会叫我,但是我必须去跟着他干,干一切他干的事。在这里我无法主动永远当他的下手;在这里我没有才智,没有幽默,没有痛苦和悲伤,一切都跟着他干。在这里我跟他的儿子矮子是并肩的。矮子也是水手,不过是属家属子弟安排,在他的父母的船上拿船业社的工资,而我是知青招工。矮子凭着他船工的血统,还可以在驾长明指和暗示下主动干一些事,如垫靠球、撑篙、接缆甩缆、挖锚。矮子矮,腿短,但行动迅速,悟性与感应力强,常常船头船尾,船上船下干得漂亮。而我总是垂着双手,腿脚笨拙,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那些事是极简单的,而往往让矮子捷足先登了,在驾长的眼里我只有一次次留下遗憾。我连矮子也不如。

我想我应该出去了。我知道他们父子又在甲板上修理那盘永远修理不好的嵌丝(钢缆)。或者在柴油盆里刷洗嵌丝的铁锈,抹黄油。或者在修理一块船板,拔出钉子又钉进钉子,合拢了再把它锯开。或者扎一把拖把,锤打被撞瘪了的吊桶。

船正在航行,两岸青山如黛。拖轮在前面远远用一根尾缆吊拖着我们,我们也用一根尾缆连着一长溜黑艄楼。我们是一个完整无缺的拖队,被无端地由一根缆绳牵着走。我们在各自的船上,各自的天地里互不来往,四面水限制了我们。每一只船都是一个流动的孤岛。而驾长和他的儿子是不是在这寂寞的航程中,用无数不能称之为劳动的活动来消减这种寂寞呢?我不寂寞,我几乎是在一种紧绷着的提心吊胆的心情中适应着这船上的一切:也就是适应这船上的三个人,这三个人的性格、生活方式。我希望找出一个规律来。我总是在驾长心怀叵测的走动和突然的敲敲钉钉声中,以及对儿子的喝令中得到一种指令,在我闲着的时候我必须不忘这种突发和经常的“指令”,就像一个下等驯兽团的一条脏猴,时时刻刻都等待着拉出去进行那种不分场次、随到随看的滑稽表演。脏猴是强迫的,而我是在暗示中的自觉行动。而且我也觉出来了它有一种不可违抗的迫胁力。

我从矮子的手里歉意地接过一把榔头,我去钉他们钉了很久的一颗钉子。我显得很卖力,到后来我相信十二级狂风也不能把它拔出,再沉的货物也奈它不何,我还得要钉,要在那种“指令”中学驾长一样煞有介事,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钉,直到钉盖钻进船板深处,我还要再钉几下。

矮子在干另一件事。

矮子总是有事干。他的父亲——驾长下到我的尖舱去拿出一根失去了韧性和弹力的老牌嵌丝,矮子搬来铁砧和錾斧早站在一边跃跃欲试了。他们刚才已经接好了一根断缆,不知现在又要做一个什么缆套。驾长在甲板上把那根锈涩的嵌丝扑打了几下,开始錾击,我蹲下来,用双手握住那根多毛刺的嵌丝。他的每一声都錾击在我心上。

我去端出油盆。

我找到了两把钢丝刷。

我把刷面在手上试了试。

我用一把启子死死卡在老牌的七股嵌丝之中,让驾长把另一头的七股编到这七股中来。

“别松手啦!”驾长说。

我不松手。我的无处出卖的力气用到他满意之处正是时候。这比闲着等待突发的“指令”而总是惴惴为好。驾长我永远这样卡紧启子当你的下手好吗,我这样就是舒畅的,而这样的舒畅太短暂了,驾长哎。

“矮子,拿棵烟来。”驾长说。

我马上揩了满手的黄油掏出烟来递给他,懒懒地转过头来,我又递一根烟给矮子,我先给他们依次点燃,我也点燃。都衔着冒烟的烟开始收拾东西了。这时我伸起腰来,听见前面的拖轮拉出一声不长的汽笛,不知是下游有船还是见了接岸标。那汽笛是我朝江天释放的一口大气。

“涨水了。”驾长说。

“靠头了我去钓鱼。”矮子说。

“钓鱼么?”我说。

“石首的笔架鱼肚可是有名的啦。”

“过了。”矮子说。

“石首过了?!”我说。

“好快。过了。”矮子终于惋惜地说。

“有竿子就能钓,没有竿子就钓不成。有多的竿子么,小郑?”我问。

“没有。”矮子说。

矮子坐在不高的将军柱上,一双脚吊晃在空中。矮子的驾长父亲满意地看着他,想像着鱼的味道,矮子一派憨憨的神气。矮子的母亲在黑艄楼里缝一件衣服。

矮子确切地说还不配是矮子,矮子算不上矮子。矮子一般是极有比例的按正常人缩小,而他只能被称为侏儒。他的两只粗手像两只肉勺,两条腿内圈,大脚板像木偶里的动画片,走路两肩一提一下。他的脑袋长着很厚的额角,使他本来正常的眼睛鼻子嘴巴也不正常了。然而大家都叫他矮子。矮子读了五年书,三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后来就内招到父母船上。矮子很帅,穿着特做的粗条纹的衬衫,上街戴墨镜。矮子上街很多人看,然而矮子很大度不朝任何人看,矮子上街该干什么便干什么:买菜,逛商场,算命,吃冰淇淋。总之矮子很潇洒,像一个长江上跑惯了的工人阶级。

矮子很逗人喜欢,每当船队泊岸头,个个艄楼的人都蹽过舷干到这边来。矮子二十岁了。那些高兴的人遇上最高兴的时候就垮他的裤子,他的父母亲不制止,就躲到一边去朝这边笑,那些男男女女的就四肢扯了他“淘米”。矮子提起他又粗又短的裤子就喊他们:“牛鸡巴日的,牛鸡巴日的。”然后就一边去坐在缆桩上很响地擤鼻孔和看夕阳。矮子没有脾气,憨粗粗的任人放肆地摆弄和善意地取乐。那是一种亲热。矮子像一筒压缩饼干。应该说,我们的这只船是最热闹的,矮子是一个纽带,他理应是他父母的骄傲。

每当这种时候我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地笑,我和矮子有一段距离。我和他们所有的人都有一种距离,这种距离是注定无法弥合的。如果我去垮他的裤子和拉他的手脚那就是侮辱。我也不能跟着他们包括他父母喊他矮子,我只能称他小郑。我没有这个权力。看来争取也无济于事,它要付出代价。而付出的代价和得到同他亲昵的权利,是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干着共同的行当,都是船古佬,水老鼠;他们从生下来就被别人了如指掌,没有半点秘密,他们在共同的生活中达到了现存的佳境,心照不宣。而我是谁,我来自何处?他们只知道你是从下放知青招工来的,你招工到这样一个单位跟他们入伙也觉得你不过如此。好听的话叫新船员,共同的印象是生人。你没有他们祖先拉纤时遗传下来的罗圈腿,没有他们的黑皮肤,你如此之高的身材是一个错误。干净的脸是一个错误,不佝偻的腰时时撞着船上的木头是一个错误。你即使能喝酒但也得处处小心不能像他们那样进入佳境发酒疯。他们发酒疯是正常的,你发酒疯却不够资格。你明白你在一条木船上而不是在客船上,你睡在猪窝般的尖舱里而不是三等四等舱室,你穿着同他们一样印满了相同油污的衣服而不是看江鸥翻飞凭栏远眺。你一切都得学着他们的样子,你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而不是他们有求于你。你难道没在矮子——那个侏儒含着戒备的眼睛深处发现什么吗?你难道不觉得那种戒备是由来已久的吗?你知道它代表了什么?通过侏儒这双多少还坦直的眼睛,向你无声警告了什么。而且,你还更可悲地看出来,侏儒父母的眼光比他更老练,更恶毒,也更自豪和偏执:当你在侏儒后面干一件事而显得动作迟缓,不知所从时,他们那不屑的一顾,给予你这条高头大汉的怜悯,不是使你真实地自我菲薄,以为这海马样的身坯真他妈废物,比侏儒都矮了一截吗?后来你可怜了自己一番后,就想到应该尽量维持他们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不要同侏儒站到一起,以你的身材老在他们面前晃动,以勾起他们的不快。在工作的时候要下架、努力,闲聊的时候不要显露你的大闻博识,不要提起跟那帮有才学的哥儿们一块下乡时怎样怎样,也不要老提你出生在一个中学教师家庭,使他们相信你的确是傻蛋一个,海马般的身坯的确毫无用处,不过多长了几寸骨头和皮,吃了些不该吃的干饭。对于在他们船上生活来说,多余的骨头完全是一种负担,显得既不实惠也不真诚,他们有天然的理由瞧不起你,应该十万分地相信你不会比他们的侏儒儿子强了多少。一头黄鱼多长呢?三米。一只动物园的长颈鹿多高呢?十二米。但是在这条船上它们能抵上侏儒水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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