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萍裹着麦琪的骨灰盒离家出走已经五天。我打开书架,盲目地取出本《死无葬身之地》。放回,又抽出本《词语》。我需要老萨特的关怀吗?我昏头昏脑抛掉书,机械地按了呼机号。我有一天半没看到朱朱了。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客人。
电话里传来朱朱的声音。
她是租车来的。
她穿得颇为厚实。脱下皮大衣,解开围巾,又琢磨着褪掉毛衣。原来里面还套着坎肩。总之她把自己裹得像条安枕无忧的蚕。完全不像个小姐。我有点失望。
我们抽了烟,喝了方糖奶茶,接着上了床。手续简单实惠。空气有点凉,我打壁镜窥到我的屁股有韵律地起伏,做着做着就茫然了。她说你冷吗?按紧了我的腰身,抚慰婴儿似地拍打着我的臀部。两台老机器灰暗的转动。我甚至怀念了孤儿院的一台老风箱。烧饭时霍师傅吧哒吧哒地拉着风箱,灶里的火金子似的闪耀着。他偷着烧土豆。他是个老鳏夫。他把香喷的焦皮土豆塞给我。他说,快长吧兔崽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土豆亲亲我的土豆。我吸吮住朱朱的喉管,哽噎着吮吸。我告诉她,麦琪死了。
朱朱尖叫一声,像个没有眉眼的女鬼迅速穿好衣裤。接下来的情节简约而富于戏剧性。她不安地环顾四周,问,我们刚才躺的,不是麦琪的床吧?她其实早已猜到答案,只是要亲自证实一下恐惧。她虽标榜是摩根族最后的一位女人,但并未秉承勇士家风。女人倚住墙角,颇有涵养地提醒,MONEY。
我递过一百块。这是我们的老习惯,做完爱后立付现金,拒绝拖欠。她上南京某大学时是会计系的高材生(老获一等奖学金),当然懂得千万别出现呆帐的原理。朱朱将钱随塞进厚棉袜,像个女主人蜷沙发里,说,我该走了,我该通知你。我觉得我有义务通知你。
她郑重其事地说,她要接着旅行,彻底逃离这座廉价的城市。如果继续留下,过不多久,除了卖自己,恐怕连贴身的月经带都得送到当铺。
我不打紧地问,你真的---走吗?这么冷的冬天,哪里的买卖都不会好做。
我要去哈尔滨。她说,我是只蜂鸟,我喜欢四处乱飞。我没和你说过吗?我讨厌窝牛那样在猪圈上呆一辈子。我喜欢我的职业,等我老了,也要写本《情人》。当然要比老玛格丽特现实。她只有一个情人,而我的情人却遍布长江南北长城内外。可以肯定的是,你也要变成我书中的符号,大概黄河以北再也翻寻不出比你还无聊透顶的男人了。恩,我打算把你……塑造成一个高魁英俊的傻瓜,甩个眼风就把女人迷得神经质。当然我还可以把阿三写进来,朱朱不怀好意地狞笑(很卡通)着说,我可以想象我们三个人一起做爱的细节---你喜欢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后来我嗫嗫地说,你干嘛喜欢当小姐?以你的学历,找份安定的工作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收了吧。
朱朱喝了杯茶,然后她摸索着套上毛衣、皮大衣、围巾。她伸展腰肢,作了个标准的邀请动作,问,来支狗屁华尔兹?当然,她斟酌着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考虑留下来……我说的是实话。
我发现她眼里噙着泪。
我没有反应。我闷着头抽烟。烟灰“噗噗”燃烧着。
她失望地掸掸我的裤裆,说,你是个没意思的男人,真的,真没意思。我很奇怪,你这样的男人活着干嘛呢?你从未爱过女人,至少目前如此。你给的小费总是比别的客人少。不过,我挺乐意陪你。这是实话。《重返天堂》的结局想知道么?我不妨告诉你:路易斯最后还是被吊死了。象你所说的,从来就没有什么狗屁天堂!乖儿子,等下趟我们重逢,我非得给你讲讲那部美仑美奂的电影:《士兵的女儿从不哭泣》。
我趴住窗帘缝隙,目送着这个天真的姑娘犹似一片雪花融化进冬天沉郁干燥的背景。她真的走了?
麦琪、李小萍跟我的全家福挂在墙壁。这桢纪念物,似乎标志着这个冬天全部的主题:我当初结婚时渴望娶到老婆孩子,结果只娶进一位倔强的老处女;我还没离婚时,我的老婆孩子就迫不急待地先抛弃我了。麦琪古怪精灵的小眼睛凝望着她光着身体的父亲,一句话都不说。像棵灭亡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