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还滴答着雨。
张宝林喜欢下雨。下雨了，村庄的空气里就满是庄稼和牛粪的味道。张宝林的地早没了，他的地被镇上的轧钢厂买走了，张宝林也有十多年没下过地。以前下了雨，张宝林就拿把铁锹，戴顶破凉帽，光脚披蓑衣去玉米地里放水。玉米地里的蒲公英、紫云英和矢车菊在雨后散发出一股寡淡的药香，张宝林就蹲蹴在玉米地里抽烟，间或有白色小蛇从脚趾边游走，还有蟾蜍缓慢地从垄上爬向不远处的池塘……那样的日子，倒比霜后收割玉米还要甜美。没了地可种的张宝林后来就爱上了植物，园子里除了种点高粱白菜，全是大丽花、美人蕉、菖蒲、萱兰啥的。更多的花草，是他从垃圾箱里捡来的。那些枝叶枯黄、浑身是红蜘蛛和螟蛉的植物，被他郑重地栽到院子里，敌敌畏一撒，大雨一拍，寒雪一冻，来年就生得葳蕤翠绿。
如果王一等是棵植物就好了，张宝林会把他像医植物般医好。他干吗喜欢上那个势利眼的寡妇？张宝林知道王一等和房翠芬有一腿。王一等给她买了一台电风扇，还买过一盒四十多块钱的安利牌牙膏。寡妇的大腿跟说书人的嘴一样，都是靠不住的，王一等以为睡了寡妇，寡妇就会嫁给他？张宝林盯着房翠芬家那条胡同，愣神的空挡，便见有男人从她家晃悠着踱出来。男人生得蠢，关门转身时，那丛樱桃树顶到了他肚囊，男人一把将樱桃枝子捋了，甩到红墙另一头，边走边将树下的老母鸡踢得“咕咕”乱叫。
原来是老袁。老袁是财政局的门卫，做了几十年光棍，最好赌钱闹鬼，舌头比女人的还长。张宝林匆忙垂了眼睑，推了三轮车疾走。老袁腰板糠了，眼神却没糠，远远地大声喊叫着张宝林的大名。他身上有股水果溃烂的气味，张宝林不禁捏了捏鼻子。老袁告诉张宝林，老段今天会来扔钢镚。看来这消息大伙全知晓了。老段退休前是县委书记，工资不消说了，他儿子闺女又都在芝加哥，每月会邮美元和高级香烟回来。跟老段一辈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老段便喜欢跟这些看大门的、卖红薯的、掂大勺的、蹬三轮的老哥们玩。老段来了，大家都会赢钱。老段得了脑淤血，没拴住嘴巴和耳朵，却拴住了胳膊。在扔钢镚游戏中，最大的赢家除了要有一双犀利的鹰眼，还要有条结实的臂膀。
“下雨了他也来，你信吗张大傻？”老袁将嘴巴咬住张宝林的耳朵，身体倾斜着就要压到他身上。张宝林说信，老爷子最大的乐子，就是将钱输给人家，让人家舒坦心宽。老袁看他反应平淡，隐隐有些不快，就说：“你老婆还跟你分居吗？你老婆跟乔先生还搞鬼吗？”不等张宝林回话就“嘎嘎”地笑将起来。张宝林也“嘿嘿”地应了两声。老袁又说：“听说，王一等想娶房翠芬呢。是不是？蜂蜜不是用来喂驴的，王一等怎么能娶到房翠芬？我呸！听说他还绝食了！真他妈丢人！”他看张宝林有些郁闷，就安慰着拍拍张宝林鸡肋似的肩膀，说，“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年头有啥不可能的事？操他妈的，连猪肉都十三块钱一斤了！”他咂摸了咂摸烂舌头，仿佛嘴里正嚼着块香腻的猪头肉，“房翠芬最喜欢的是啥？不是男人的肉棍子，是这个，”他暴皮的大拇指和中指捻一块用力搓了几搓，“钱呐！我不信王一等要是给她五千块钱，”他眯缝着肿胀的眼睛说，“她会不嫁给他！”
张宝林心一动，就想到了老婆，想到了老婆就顾及不上老袁了，蹬上三轮车就往家里赶。他家离县城也就四五里地，一袋烟工夫准到。等到了北门口，他看到一个健壮黝黑的小伙子蹲在房檐下发呆，雨水将他的头发淋得精湿。张宝林说，你咋不去屋里头避雨啊？小伙子乜斜他一眼没吭声。张宝林讪讪地笑了，说你也喜欢下雨天？小伙子说喜欢个屌！一下雨浑身黏糊糊的，蛇要蜕皮似的！张宝林说我就喜欢下雨，下雨多好哇，下雨了，房顶冲得干净，土地冲得干净，花草也冲得干净，精神气就全不一样。小伙子白他一眼，说你个蹬破三轮的，讲什么情调？切！乔先生怎么还不出来？让我六点半来接他，现在都快七点了。他不是昨天晚上就过来了吗？
乔先生是县城有名的大仙，眼瞎了，心却生了七窍。他最拿手的本事有三件：卜仕途、驱狐仙、看妇女病，常有省城的高官和公司老总深夜风尘仆仆来占卜，桃源镇附近找他看邪病的女人比泥坑里的蝌蚪还要多。乔先生不但在县城买了两套商品楼，还娶了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那个淋雨的小伙子是他新雇佣的司机，每日拉着他去外地行医。张宝林老婆被狐仙迷了好些年，又得了子宫积瘤，这些年全凭乔先生悬壶济世免费医看。昨天晚上乔先生就住在了张宝林家，不仅住在了他家，夜间还要亲自帮他老婆驱逐邪气。
“你去看一眼，乔先生完事没有！”小伙子朝张宝林嚷嚷道：“四十多的人了，怎么对床上那点事还这么腻歪！”说完挑眼去看张宝林。张宝林笑嘻嘻地开了屋门，西屋的门闩还插着，乔先生估计尚在酣睡。张宝林就去了院子。院子里的美人蕉开得正肥艳，马兰花的紫花瓣沾着雨水，晃来晃去仿如逝者的眼。张宝林脱了黄胶鞋扔上窗台，将屋檐下的鸽子惊地一通乱飞。过了片刻乔先生就推门出来了，他戴着一副漂亮的墨镜，拄着拐杖“笃笃”地上了小伙子的面包车。
老婆衣衫齐整地盘腿坐炕上，张宝林连忙放了八仙桌，将小米粥和咸菜摆好，看她恹恹地吃。窗棂的细格子印她脸上，让她气色愈发灰颓。张宝林寻思着说，给我两千块钱吧……他声音弱弱的，话还没说完先就没了底气。老婆眼皮都没抬，大声地咀嚼着条咸菜疙瘩。张宝林接着说，我想给王一等娶个媳妇……再不娶媳妇他就废了。老婆的眼睑耷拉着，嘴里吸溜吸溜的喝粥声让张宝林垂下头，垂下头的张宝林并没闭嘴，“一等是个有文化的人呢，他八二年上过粮校，又当过会计……”。老婆将粥碗一推，向后缩了缩靠住被褥。张宝林说，他又不是外人，他是我弟弟啊……老婆咳嗽了两声，顺手从炕席了掏出盒药丸，抓了把撒嘴里，一伸细脖咽了，这才说，咋啦？你还想让榆树结梨啊？
张宝林沉着脸退出屋子。屋外的雨小多了，他伸出舌头，雨针就静静地洗着他生了苔藓的绿舌头、他参差不齐的黄板牙和他硕大的鼻孔。他心情好多了。他想起来，今天大老王有报纸要卖。他披了蓑衣，蹬了三轮车去环保局。半路上，漫天清澈的雨水将他肺里的植物涤荡得既伤感又青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