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李梅,你快来啊!你快来看这个,这是刚从导师那里拿来的,导师居然还有没给我们讲过的东西。”
李梅转身看了一眼,吴卫国手里拿着一沓子已经有些发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推断。
吴卫国那年二十八岁,和李梅是恋人。两人大学期间在历史系,后来又考上了研究生,爱上了考古,这次是来给导师整理资料。吴卫国长相普通,个子一米七左右,不算高也不算矮,圆脸、白净,常年的熬夜看书,使他的眼睛有些小,但是还好没有近视。李梅却是一脸的文艺气质,身体发育得很好,穿一套白色的裙子,吴卫国见面就夸她跟白天鹅似的,所以吴卫国为李梅取了个外号:李天鹅。
很多同学问李梅为什么会喜欢上吴卫国这个书呆子,长相不突出,也不懂得浪漫。然而李梅正是看上了吴卫国这点,所以两人公开了他们的恋情。虽然改革开放已经有些年头,但还是有人会指指点点。
“嗨!我说你们俩来得比我早啊!夫妻双双来打扫啊!”
吴卫国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自己的老同学佑哲闵,这个老同学是和他们一起考进来的,三个人算是这个考古系里面的三把尖刀,经常在导师的带领下做出骄人的成绩。
“佑同学你又迟到了啊!”
“我说李梅,吴同学有你叫起床,我可没人喊,所以就迟到了。”
“哲闵你快来看看这个,这是我刚才的新发现。看来导师也有新东西。”
佑哲闵接过吴卫国手里的稿纸,正面写着“昆仑神话真实性考证”,而在这份已经写作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稿纸上,三人的导师罗列了各种各样的关于昆仑神话原址的猜测和考古证据,将矛头直指曾经的昆仑故土,现在的西域大地。
“这……这……这导师一直没给我们说过啊。这东西如果能够证明出来,我看我们起码是能够名传万世。”
“佑同学你说得对。我一直在看各种资料,我们对于西域的考古研究太少了,而昆仑神话已经完全地神话了,我们太讲求传说的神话性,而忽视了它的真实性和历史性。”
“没错,卫国你说得对。古人流传下来的神话,其实更多的是关于历史的真实写照。我有个提议,咱们去新疆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如果真的能成功,咱们也算是帮了导师的大忙!”
“那导师会同意吗?”
“咱们在这里留个字条,等导师回来就能看到。到时候我们生米煮成熟饭,导师也不会怪我们。况且,我们是去帮他实现梦想,他也不会怪咱们的。”
吴卫国突然被自己这个鬼点子多的同学的想法打动了,一边想一边看着李梅,然后说:“我亲爱的天鹅,你觉得这想法咋样?”
李梅先没有回答,低头思考了一阵。
“我看哲闵的思考有可行性。可以行动,但是我要跟着你们去。”
“这可不行。”吴卫国非常坚决地说,“我们是去沙漠搞考古,有危险,况且气候条件也很差,你还是别去了。在家等着我,回来咱们就去见你父母,商量结婚的事。”
“是啊,李梅同学,我听说那里连厕所都没有。”
“我给你们俩说,我也是考古专业的,必须去。你们两个为什么这么大男子主义。有你吴卫国还保护不了我啊?”
“李梅,听话,你就别去了。”
“不行!”
“李梅同学,你就听卫国劝,别去了。”
就这样磨了半天嘴皮子,两个大男人没拗过一个女人,只好答应带她一起去新疆。这也成了吴卫国一辈子最懊悔的一个决定……
半个月后。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
五只骆驼安静地卧在沙丘边,它们眯着眼睛,嘴中也不知道嚼着什么,这种悠闲岂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
老向导奥尔德克看着远处沙漠里的废墟,不时抬头看看天。八天前他受这几个从北京来的年轻人雇用,带着骆驼和各种吃食来沙漠里找古城,没想到这一转就是八天,昨天才在沙漠里发现这片隐藏着的废墟。
只见远处废墟里有数十座古墓,每座中间都是用一圆形木桩围成的死者墓穴,外面用一尺多高的木桩围成7个圆圈,并组成若干条射线,呈放射状。
围绕墓穴的是一层套一层的共七层由细而粗的圆木。木桩由内而外,粗细有序。圈外又有呈放射状四面展开的列木,井然不乱,蔚为壮观,整个外形酷似一个太阳,很容易让人产生各种神秘的联想。
此时这三个年轻人早已沉浸在眼前的发现中,不断地呼喊着,不断地猜测着。
“这墓我初步估算应该距今有3500到4000年了。”说话的是佑哲闵,此时他的脸已经晒得有些蜕皮,但是依旧精神百倍地看着眼前的这些发现。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李梅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万分震惊,因为在他们三人的学习和考古实践当中,很少涉及西域的诸多文明。
“难道,真的如导师说的那样,昆仑神话所描写的是一个真实的国度?而我们现在的文明起源地就是那里?”
“李梅,你在想什么呢?”吴卫国看着这个跟着自己已经半个月,却没喊一个“累”字的未婚妻,心中不免有些怜爱之意。
“我在想,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么历史就要重写,我这一辈子也就满足了。”
“你才多大啊,就开始想这辈子的事情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咱们好好努力。”
“巴郎子!巴郎子!(维语:小伙子)”在远处的老向导奥尔德克突然站起来看着远处大喊道,“快点撤吧,真主发怒了。你看远处的黑云,要起沙尘暴了。再不走,我们估计就要死在这里了。”
“我说我伟大的奥尔德克同志,你是大漠里的孤狼,怎么会怕这种小气候呢?”第一次来新疆的三个年轻人,对沙漠沙尘暴的知识还很少,甚至在之前他们都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三位小同志,你们不了解。这个季节是最容易发生黑风暴的。那是魔鬼的饿狼,真主的眼泪啊!如果再不走,我们就要成为恶狼们的口粮,地狱的冤魂啊!”
“我们革命意志坚,意志坚!就不信人力还战胜不了自然。”佑哲闵显得很自信。
吴卫国只觉得脚下的沙粒开始慢慢地随着风运动,一点点地向前移动着。
“咱们还是走吧,我看奥尔德克并非虚言。”
“卫国,不能走。我们好不容易发现这里,如果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你要走自己走,我不走。”李梅有些赌气地说。
奥尔德克是一个常年在沙漠里行走的老向导,他说的黑风暴是一种强沙尘暴,俗称“黑风”,沙尘暴的一种,大风扬起的沙子形成一堵沙墙,所过之处能见度几乎为零。它是强风、浓密度沙尘混合的灾害性天气现象。强风是动力,具有丰富沙尘源的荒漠是构成黑风暴的物质基础。黑风暴所过之处,水井、溪流干涸,牛羊死亡,人们背井离乡,一片凄凉。
此时只见远处一片黑压压的沙尘,顷刻间向三人所在的地方滚动而来。声音好似蜂鸣,但是却比那声势大多了。只见远处的天际已经是一片枯黄之色,而在三人所站的位置,沙子以极快的速度向背后滚去,而且越来越快。
“这……这……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佑哲闵抬头看着远处的巨大黄风感叹。
“你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真主请您保佑我们能逃离魔掌。”
“咱们快跑啊!李梅,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李梅却根本没有注意吴卫国的喊话,反而看见远处的墓穴里因为风的作用而露出一些丝织品——仿佛还有文字。她心中不免大喜过望,因为对于考古者来说,文字记载能证明的东西太多了。
“卫国,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哪里?”
“就是墓那里!”
吴卫国顺着李梅所说的方向看去,只见此时飞沙走石般的大地上,因为风力的作用,原本没有任何东西的沙子里,居然露出了一大片丝绸,丝绸上隐隐约约的有几个字,但是风太大却看不清楚。
吴卫国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根本顾不上什么黑风暴,顾不上危险。他看着随风摆动的丝绸,心里一阵暗喜,全然忘记了眼前的危险。
“李梅,你先和奥尔德克走。我们后面赶上来。”
“不行,我要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发现的,不能把功劳给你。”
“现在还抢功劳啊,我给你拿回来还不行吗?佑同学,别在那儿发愣了。赶紧,干活啦。我可不想晚上睡在死人堆里。”
“看好吧,你就。”
说着两人就靠上去,然而这两人一心都盯着眼前的丝绸,却没有注意李梅也跟在了后面。
越往前面,沙子越软,似乎是刚翻盖上去不久。越往那乱飞的丝绸跟前走,越觉得脚底下有种软腻腻的感觉,有种说不上的吸力。
“你们两个大男人,走起路来这么吃力。什么时候能到那丝绸跟前啊?”
此时吴卫国和佑哲闵才发现李梅早已和两人在一条线上,只是沙尘影响了他们的视线而已。
“我让你回去呢,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啊?”
“吴卫国,我告诉你别小瞧女人,女人可是半边天,我也是考古工作者中的一分子!”李梅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将两人扔在了背后。
眼看着李梅一步步地走近丝绸,吴卫国和佑哲闵只能干巴巴地看着。可是此时谁能知道李梅的痛苦呢,她觉得脚下的吸力越来越厉害。
可是不服输的她,仍一米一米地向目标靠近。
“李梅,快回来!不好,那是陷阱!”
吴卫国此时才回过神来,他总觉得眼前这个沙土自己在哪里看到过。终于想到了,这是流沙,是大自然的机关。
“李梅,你快点过来,那是流沙!快点!”
此时的李梅焉能不知道自己脚下的危险?可是她已经没有了选择,退不回去也不能向前走了。
一阵狂风,使吴卫国满嘴都是沙粒,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挣扎着想要看清前方的李梅。李梅此刻举步维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她一心只盯着眼前带文字的丝绸。
风越来越大,沙子打在脸上,吴卫国早就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他看着李梅渐渐地靠近丝绸,瞧着她要抓到丝绸时,突然,李梅一个踉跄,深深地一用力,不知道是踩到了什么,地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坑,将李梅吞噬了。
后来吴卫国每次回忆到这里,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因为他应该早就能判断出,那里是个墓穴,是一个古人早就设计好的圈套,而一切都晚了。
吴卫国眼睁睁地看着李梅掉进那个坑里,黄沙以极快的速度将坑和李梅淹没,李梅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呼唤,没有做出一个挣扎的动作。
时间如川,命运起起伏伏,变幻交替如头顶星河。沙漠平滩,那些远处的尘土依旧,远逝的人儿在天国可好?沧桑巨变,曾经的小伙子已过知天命之年,两鬓白发,白得纯洁,白得灿烂。
“李梅,你在那里还好吗?那边冷吗?我知道你肯定发现了,肯定发现了它,你终于见到了它,你在那里等着我,我相信我很快就会去的,会和你一起继续我们未完成的事业。”
吴卫国死死地盯着地图,双手紧紧地按在地图上那一片占中国陆地总面积六分之一的土地区域上。吴卫国看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松开了手,看着已经有些皱了的地图,他的心又是一阵疼痛,因为那一片叫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地方,因为那里的某个地方埋葬的一个人,一个女人。
“李梅,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啊?”
吴卫国两眼看着地图上那大大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眼睛越来越模糊,两滴热泪从脸颊上划过,留下两行泪痕。
洪水来了
这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一座名叫喀帕克阿斯干的小村子,尼雅河从村子右边流过,人们以放牧和种植棉花为生。春暖花开,在五月的一个不起眼的夜晚。窗外是几万年没有改变过的银河,风刮着树叶沙沙地响……
喀帕克阿斯干是方圆四十里以内唯一的村庄,沙漠近在咫尺。再往沙漠深处去就是消失的尼雅古城,残垣断壁,荒凉得如同从来没有人在那里待过一般。是的,那里是沙漠和荒凉的家乡,鬼魂在夜里哭诉着,沙子滚动,漫天风暴。这个小村子世代居住着维吾尔族,但是他们很少听说过关于尼雅的事情。只是每年总会有那么几天听到一些鬼语。
说是鬼语,其实就是一种风。那风似乎……似乎能说话,说着一些古怪的词语。当地人已经习惯了,每年不来那么几次还真的不舒服。可是最近这几年,村子里总是有一些半大的小伙子得失心疯,就那样莫名其妙地疯了,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开始的时候有人觉得应该是精神问题,后来逐渐地就认为是真主在惩罚这片土地。甚至到后来,开始有村子里的人迁户到别的村子,因为害怕魔鬼的爪牙抓走自己的孩子。
六十岁的叶合买提老汉坐在自家的小屋子里,抽着莫合烟,羊叫声不时传来。也许是被羊叫声给吵着了,叶合买提骂了几句,又接着抽烟。远处的风吹着沙子嗖嗖地响,这是南疆春夏最为常见的景象,如果放在别的地方,那就是漫天的沙尘暴,然而,或许是离沙漠近的缘故,叶合买提已经习惯了,从睁开眼睛起就与这种狂沙飞舞做伴。
叶合买提的老婆阿提古丽说:“听说上面村子的买提江又疯了。”
叶合买提吐了一个烟圈:“唉!魔鬼在这片地域飞来飞去,挡不住。这是真主的惩罚啊!”
“买提江那小伙子多好,见面就跟我打招呼。现在,整天用刀子划自己的胳膊,把头往墙上撞,喊着头疼,真不知道……”
“这样的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有这事开始咱们这地方已经有十来个小伙子成这样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叶合买提显得很痛苦。
“唉!”阿提古丽在一边叹了一口气,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听见外面有人大喊:“快跑啊,尼雅河水发洪了!”
屋外不远处传来河上游住户的喊叫声,隐隐约约,对于包含警示性词语的话语,人总是能听得很清楚。
“老婆子,不好。河水泛滥了,赶紧往外走。”叶合买提老汉对老婆阿提古丽说,顺手放下奶茶碗,拿在手中的半块热馕也随手扔在了炕上。
“广播早上就播了有可能发生融雪性洪水,让大家做好准备,这下子真来了。”阿提古丽唠叨了一声。叶合买提边想广播的事边穿上鞋子,拿起外套往外赶去。
叶合买提出门之后,侧耳一听,这河水的流淌也没有什么变化啊!
哪里有什么洪水啊?心想:“这河不是好好的吗?这些人真是不让人好好地吃个晚饭,说假话胡大会惩罚他们的。”
“叶合买提大叔,赶紧走啊,再不走可就要人来抬你了。”叶合买提转身一看,原来是住在不远处的吐尔逊。
“如果胡大要我离开,我就跟着他去。这洪水在哪儿呢?我老汉活了六十多了,还没见过几次洪水呢。”
“不是和你开玩笑,村长买买提让我喊大家往高处跑。上面的和里奇村已经让水淹了,县上来电话,让赶紧转移群众,要不然会有损失啊。”吐尔逊边走边对叶合买提说。
“这是真的啊!巴郎子?!”
“那还有假!今年山上的雪比往年多得多,气温一上升,河水肯定要飞涨。”吐尔逊话刚说完,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流水声。洪水真的来了,听声音水流湍急,大有万马齐奔之势。
此刻村子里的高台上已经站满了人,村长在不断地给大家做工作,清点人数。洪水所过之处,干渴的土地消失在众人的眼睛里,刚种上的棉花田骤然间成为一片汪洋。人群不时发出阵阵感叹。只见这洪水裹着黄色的泥沙,在月光下冲着河床就奔了过来,大有不到山头不住脚的气势,冲在最前头的浪花打着滚,水波也高出原本平静的河面。
“这下子完了,我看今年的棉花是没什么收成了。”
“我家的棉花地离河近,这水一过,我也不指望了。”
“幸好屋子离河远,没受损失,要不然今天晚上咱们要睡到这台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