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老支书（中）
一辆帕萨特在财政局的大门口停留了一会儿，里面坐着葛尚云和“老支书”。他们对门口的一副场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只见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坐着一棵树的水泥围栏上，面前蹲着两条有着淡黄短毛的成年拉布拉多，小姑娘面前一塑料袋零食，她自己吃一口，然后分别给两条大黄狗喂一口，自己喝一口，然后，又分别给两条大黄狗喝一口。真是其乐融融，暖意蔼蔼。
小女孩一边喂狗，一边抚摸着两个狗狗的头和脸：“不好意思啊！大黄小黄，姐姐去的时间太久了，你们一定饿坏了。来，大黄吃一口，小黄吃一口，你们先吃一点，咱们回家再吃，让妈妈给咱们做好吃的。”
葛尚云看着看着，心里泛起了一股小小的感动。
“老支书”见葛尚云看着这个小女孩和她的两个狗吃的快乐，玩的尽兴。也不由地感慨道：“唉，有点什么感觉呢！是不是祥和？安宁?幸福？葛局长。”
“还是你们学中文的会整词儿。”葛尚云笑笑，“建虎，走吧！”
“老支书”的确是个学中文的，他是中阳中学的副校长，今天是来请葛尚云吃饭的。
他叫侯跃进，听名字就知道是生在二十世纪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的。侯跃进是平阳东平县人，七六年高中毕业后，他就回乡务了农。他家祖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好容易供出了一个高中生，在村里人眼里那可是“秀才”。据老辈人讲，他这个村子可是出过进士的。他那个村子，侯是个大姓，清代的康熙年间有个叫侯天魁的读书人，中了进士，官都做到知府了。侯跃进的祖上和这个侯天魁可是沾点亲的，所以侯跃进就心里面就把这个侯天魁认作了自己的先祖，而且，侯跃进一向是以有这个先祖而骄傲的。
其实，七三年初中毕业后，父亲就不让他上学了，学什么呀？不能挣钱，还白吃饭，上高中还得去县里上，又要花不少钱，家里上还有爷爷、奶奶要养活，下面侯跃进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上小学，家里只有爸爸、妈妈在干活，日子过得是紧紧巴巴的。侯跃进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粗壮，应该是个干农活的料。所以，爸爸是极力主张侯跃进回乡来务农的。但侯跃进是个爱学习的人，也是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志向的，况且还有祖先的榜样一直在感召着他。
那个年代，爱学习不是光荣的事。正好那年还出了个“白卷英雄张铁生”，把那个知识已经糟蹋得不成个样子了，谁还谈学习呢？一辈子在村里的父亲并不知道“白卷英雄”，只是觉得还是得看眼前的，眼前家里就急需个壮劳力，其他都是次要的。侯跃进和父亲好说歹说，就差喝农药了，但父亲还是不松口。侯跃进无奈就要放弃时，是母亲救了他。
母亲是个农村妇女，也不识字，去队里领东西，签字都是摁手印、画圈圈的。母亲一般在家里不说话，都是父亲做主。但那天母亲说话了，说咱家往常总是被人瞧不起，但村里人听说咱家跃进要去县上上高中，好多人都眼气呢！咱跃进可是咱村第一个去县上读高中的人，就为了这个，也得让孩子去。父亲想想也对，谁不爱面子呢？好容易还有个面子呢！侯跃进这样才上的高中。
高中三年，侯跃进没有花家里多少钱。县高中有农场，好几十亩地呢，还有一个校办工厂，是做纸盒的。学生们经常是上午学习，下午劳动，所以不用交学费，学校还给发本本和圆珠笔呢！侯跃进每个月从家里带粮食在宿舍里自己做饭，一个煤油炉，一个小锅，一个碗，一双筷子，一袋盐，一瓶醋，一罐咸菜，就这样过了三年，得了个外号“小锅饭”。而且，一到假期，侯跃进就到砖厂打工，也能挣百八十块钱呢！除了自己上学用，还能给爸妈几个呢，所以爸妈最后也就不怎么反对他上高中了，反而是有点为他骄傲的意思了。
侯跃进知识没有学下多少，老师不爱教，因为那个时候反对师道尊严，经常有学生给老师贴大字报。学生也不爱学，课堂那个乱啊！学生说话的，睡觉的，传纸条的，仍粉笔头的，仍纸团的，干什么的也有。侯跃进不爱捣蛋，课上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高中三年，他看了不少历史方面的书，也看了一些《大刀记》《金光大道》《南海儿女》《创业记》等当时流行的文学作品，心里也是很向往文学家的。所以，就试着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小说，叫《拾粪记》，寄给了《儿童文学》，一个月以后，《儿童文学》竟然还给他寄了一封退稿信。啊呀！那个退稿信也是轰动了学校，同学们只知道是《儿童文学》都给侯跃进来信了，管他是什么信呢！“小锅饭”还真是了不起！从此，侯跃进还被人刮目相看了。这下，侯跃进心里还真的有了当个文学家写写小说呀诗歌呀的想法。
高中毕业后，侯跃进回到了村里，这下他可是安心务农了，没学可上了，不干活干什么呀！正好是秋收，侯跃进在地里整整干了一个多月农活，皮都嗮脱了一层。侯跃进这才深切地体会到父母的不易，看着父母黝黑、粗糙的面孔，看着父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衰老，看着父母过早弯曲的背脊，侯跃进没说什么话，只是拼命地干活，以减轻父母的重压。晚上浑身酸痛，睡不着的时候，他还是想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想着他的《拾粪记》。据说，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一开始是拿黄土捏人，后来捏得不耐烦了，就拿了条绳子在泥里甩呀甩呀，甩出来的泥点子变成了人，就是普通人，一般人，穷人，女娲娘娘先前捏的那些人就是富贵之人。侯跃进就觉得十分不公平，女娲娘娘也是，好歹你也是个神仙，做事怎么那么没有耐心，我们这些泥点子变成的人，怎么可能变成你黄土捏成的富贵人呢！想着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这样过来的，想想自己这辈子还要这样过，心里就憋气，有什么法子呢？自己读了个高中，也算是村里文化最高的人了，村里人有时还戏称自己“侯秀才”，但我不还是在这里整天撅着个屁股，吭吭吭地受苦吗？
一年下来，侯跃进几乎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脸和身上裸露的地方嗮得黑亮黑亮，本来长得就不高，好像还缩回了一些，胡子不刮的时候，根本不像是个十九岁的人，他爸他妈都有心给他张罗着说对象呢！可是侯跃进家里的情况确实不好，爷爷奶奶几乎没有劳动能力，只能在家里喂喂鸡，剩下的就是在院子里和墙根下晒太阳，经常还闹点小病什么的，底下一弟一妹还没成年，更重要的是，家里只有三间房子，没有多余的房子给侯跃进结婚，这几年侯跃进的爸爸妈妈总算是攒了一些钱，准备在老房子的旁边再盖三间房，给侯跃进和弟弟将来结婚住，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姑娘看上侯跃进的。
侯跃进倒也无所谓，他打心底就认为自己不是一辈子屈居在这个小山村的人。他的床边，贴着一整张粉连纸，上面用毛笔粗粗地写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佛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的家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弟弟妹妹认得上面的字，却不懂意思，问他，侯跃进还不稀罕给他们讲呢，去去去，你们长大就懂了。
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侯跃进觉得这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机会，他白天地里干活，晚上点个煤油灯偷偷地看书，第二天鼻孔都是黑黑的，结果第一年没考上，数学才考了5分，高中时数学课上尽是看小说了。第二年，他重整旗鼓参加高考，还是没考上，不过总分增加了几十分，数学上了两位数，他看到了希望。接着，又连考两年，第四年的时候，他的分数达到了中专分数线，收到了中阳师范学校的通知书，按说这就不错了，中专毕业好歹国家给个工作呢！但侯跃进这时做了一个他人生当中的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他去县中学的补习班报了名，当时，县中学有个优惠政策，达了中专线，学校是不收补习费的，而且免课本费住宿费，如果考上本科，奖励五百块。侯跃进带上了他的锅碗瓢盆一套家伙，又住进了学生宿舍。这次家里人没有阻拦，爸爸妈妈看这孩子，考了几年，都考成小老头了，既是心疼他，又觉得这孩子或许还是个人才，那成绩不是一年比一年好吗？那侯天魁侯知府据说四十多岁才考中进士的，我家跃进才二十三岁嘛！
侯跃进二十四岁那年，那可真是风光了一把。他成了东平县的文科高考状元，县中学专门用一台工具车做了个小彩车，车头是一张大大的红色喜报，车厢里雇了一套锣鼓班子，一路敲锣打鼓地到了村里，全村人把侯跃进家的小院里里外外围了几十层。县中学的校长把五百块钱交到了侯跃进的爸爸妈妈手里，这对其貌不扬、朴实憨厚的老农民那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钱一到手上泪就“哗哗”地下来了，差点给校长跪下。村里人都说，侯家的祖坟肯定是冒青烟了，要不就是侯天魁侯知府在地底下，保佑着侯家的子孙呢，你看看人家侯家后人更有出息，都得了状元了，那可比进士高好几级呢！侯跃进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那可是腰板直直地挺了好几天呢！村里为这事专门包了场电影给村里人看。侯跃进作为自强不息的好青年在县里宣传了好一阵子呢，总之，侯跃进的事情是写进了县志的，这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