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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喀什的魅惑(1)

温亚军

有关大舅的故事,我已讲述过好几次了,他的形象,我塑造过的,一个是为爱情制造了一场战争的国军少校副官;一个是为收养的女儿讨公道变成杀人犯的农场副场长……当然这些角色都带了我个人的愿望,我把大舅做为一个人物的原型,再加上我个人主观的想像来写,目的是想把大舅的形象树立得高大一些。实际上,大舅的形象并没有那么有板有型,现实里,我的大舅是很琐碎很平庸的一个人,实在不值得一提……

一个时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大舅是个非常伟大的男人,在这个世上,像大舅这样伟大的男人,我看还找不出第二个来。我说大舅伟大,主要是指他的气魄和胸怀。这样说,可能会引起别人的误会,以为我大舅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其实不然,我的大舅是个极为普通的平凡人,是实际意义上的农民。我之所以用伟大来形容大舅,是因为大舅娶了一个长得像男人一样的舅妈。在我后来真正认识了舅妈这个女人后,我认为压根儿就不应该把她划分到女人之列,她不但缺少女人的味道,嗓门又粗又哑,身材就甭提了,几乎和男人没什么区别,五大三粗,一点也不比男人逊色。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格也和她的身材与嗓门一样粗壮,给这样的女人当丈夫,不伟大能行吗。

舅妈长得像个男人,可她却有一个女性十足的名字,叫杨淑媛。我一直弄不明白,大舅这么多年是怎么和舅妈生活过来的,居然还生下了三个孩子,他们俩人同床共枕,还不像两个长得稍有些差异的男人睡在一起一样?我曾经怀疑过大舅有点同性恋倾向,所以才能和这个男人一样的女人过着正常的生活。但事实证明,大舅一点这方面的倾向都没有。

还是从头说起吧。那年,大舅来到新疆支边,算得上是一个热血青年。他和千千万万个青年人一样,响应祖国的号召,戴着大红花唱着歌,从自家门前经过时,大舅不像别人那样向家人告个别,因为是去新疆,有的还哭哭啼啼。大舅那时候表现得很男人,连自己的家门看都没看一眼,硬是昂着头挺着胸走了过去。外婆当时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儿子,雄纠纠地从她眼前走过去的。

大舅他们这帮青年坐了半个多月的汽车,来到离喀什还有二百多公里的地方,成为第一比支援新疆生产建设的年轻人。

大舅从家门前经过不回头的做派,得到当时支边青年团的一致传颂。就因为这,大舅作为支边青年的先进典型当上了塔尔拉生产建设连的连长。那是全连最显眼的位置。可是后来的一件事情,叫大家才明白大舅这个人做人做得很虚假,根本就不值得赞颂。

大舅干的这件事,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他把杨淑媛给睡了。说这件事之前,我得说说我的舅妈杨淑媛。舅妈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她除过长了一个女人的生育机能外,其他都和男人没有什么区别。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有次在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失踪之后,舅妈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我不在,同事接了后告诉我是一个老男人给我打的电话,我按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舅妈却说是她打的,那时大舅因为儿子失踪的事已经卧床不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根本没能力给我打电话。话再说到以前,千万不要因为我舅妈长得像个男人,就不具备当我舅妈的可能。因为在当时的支边青年中,每一个女人都有当我舅妈的可能,我大舅是支边青年中的红人,又长得一表人才,哪个怀春的少女不想占据我舅妈这个位置呢。但在这群少女中,惟独杨淑媛最不可能成为我舅妈,在所有竞争我舅妈这个位置的人选中,大家就没有把杨淑媛这个女人当做竟争对手。因为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实在太像男人,换任何一个男人,也许都不会去娶这么一个男人不是男人,女人又不像是女人的人同床共枕的。像男人一样的舅妈虽然在少女怀春的心里也梦想过能成为大舅的女人,可她没敢奢望过,能和大舅这样红得发紫的人成为夫妻。她和大舅之间的距离她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距离这个词有时候也有出差错的时候。拿大舅来说,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和杨淑媛这样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还生了两男一女,生活了四十多年。

做了这么多铺垫,我不是故意要绕这么大弯子,因为不交待清楚舅妈这个人,我怕我一说出大舅的行为,别人会误认为大舅不是个好人。其实大舅是个很好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娶杨淑媛做老婆。大舅是个好人主要体现在他的负责任上,他在那天晚上把杨淑媛睡了之后,第二天就宣布要对杨淑媛负责一辈子。

要说那天晚上大舅睡了舅妈这件事,至今还有人说是被人做了手脚,最大的怀疑对象当然是现在的舅妈杨淑媛了。这么多年过去,人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杨淑媛的解释,就连大舅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过,这多少有点叫人失望。这么大的事,尤其是发生在那个时代的男女之事,怎么能没有一点动静呢?

大舅的沉默倒引起其他人的同情,要说是大舅睡了杨淑媛,还不如说是杨淑媛睡了大舅,可这个世上就这么不公平,男女之间发生那种事,都是男人的错,女人永远是受害者。不管杨淑媛和大舅是怎么的不般配,但大舅还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认定是自己沾了杨淑媛的便宜,愿承担一切责任。承担的后果就是娶杨淑媛为妻。这样的结果在杨淑媛心里自然是梦寐以求的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怪当时的居住环境。大舅他们这帮支边青年被分配到南疆后,很快就分散投入到垦荒的大军之中,成为建设兵团中的一支有文化的骨干力量。大舅所在的连队在离塔尔拉不远的奎依巴格镇,白天到塔尔拉去垦荒,晚上回到奎依巴格住宿。问题就出在住宿上。当时的生产建设兵团是按部队编制分开垦荒的,有些地方根本就没办法解决吃住问题,大多数连队都是在本地想办法住宿。奎依巴格是一个比较像样的小镇,在镇中心有一个礼堂,相当于现在的小剧院,大舅所在的这个连队选择这个礼堂作为全连的宿营地,在大礼堂里用帐篷隔开一间间小房子,打地铺住宿。这样过了一阵,慢慢地问题就多了,因为连队里的许多人是解放新疆的老兵,他们年纪老大不小,该成家立业了,有的在老家已经娶过妻生过子,变成军垦战士不打仗了,便拖家带口带到新疆来过日子。这样一来,大礼堂里就像个狭小的村庄,充满了人间烟火。

当然大舅他们这些知识青年也没有脱俗,到新疆的第二年,在没有任何精神支撑的情况下,都很现实地找女人结婚。大舅也和一个钟情于他的姑娘结婚了。说到这里,我一直还没有提我的第一任舅妈,现在得说说她了。她叫安丽萍,是从上海来的,当时是全团支边青年中最漂亮的女人,她和大舅这个全团能挂上号的红典型结合,虽然人们心里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认,这对男女才是天生的一对。问题就出在大舅结婚这件事上,如果他不结婚,不懂得和女人做那事,也就不会弄成后来的结果。

那天晚上大舅喝了一些酒,说白了都是酒惹的祸。一般出这种男女之事,男人都要用酒来做掩护。酒有时是个道具。酒能乱性嘛,喝多了酒的人干出什么事来都能让大家觉得不过分,甚至是可以谅解的。但大舅没有,他坚决不用酒做借口。大舅不善于饮酒,偶尔喝几口也只是为了各种应酬。那天晚上他喝得多些,是团里来了人,由营里的副教导员于三友陪着来三连检查垦荒进度。大舅是连长,想不喝都不行,上级领导来了,他这个下属单位的领导不表示一下是说不过去的。他一边痛苦地陪着喝酒,一边又不停地喝了大量的水,他想着让水冲淡酒在肠胃里的浓度,肚子可能会舒服些。那天晚上,大舅喝酒后回来睡到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胡乱抓了几件衣服,走出自家帐篷,跌跌撞撞地到礼堂外面撒了一泡尿,又摸着黑回来,一头钻进帐篷倒头就睡。可能是起来撒了一泡尿让他醒了一些酒,感觉又很舒畅的缘故,他大脑竟有些兴奋。大舅睡不着,翻来覆去再难入睡,这要在平时少有,干一天的农活,累个半死,天黑就睡,一觉到大天亮,一点都不含糊。这天晚上可不一样,大舅半夜起来后再也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念头就越多,身体正处在精力旺盛的时期,大舅轻车熟路地上了身边女人的身。他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大舅进错了帐篷,错把杨淑媛当成妻子做了一回爱。当时的居住情况不充许人们在做夫妻之事时有太大的动静,所以大舅做得很沉默,像例行公事一般,做完也累了,倒头便睡。

后来人们都议论说,这里面定有阴谋,因为杨淑媛当时还是个姑娘,一个男人闯进她的帐篷,并且把她睡了,她一声不吭,这是何道理?还不是看这个男个是她梦想中的男人,才故意不吭气,宁愿委身于他!还有,就是大舅的前妻安丽萍,她和大舅离婚不久,就被副教导员于三友娶走了。从于三友那猴急的样子,也可以看出是他在大舅的风流事上做了手脚,因为那天晚上是他陪着团部来的工作组,和大舅一起喝的酒。但大舅偏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种事怎么也怪不到别人头上,是他喝多了起来撒尿钻错了帐篷,也是他主动脱了杨淑媛的裤子,何况这种事是他的错,怎么能怪人家呢。

那个后半夜,大舅糊里糊涂就把自己的婚姻方向改变了。

大舅当时的选择是明智的,和安丽萍离婚,再和杨淑媛结婚,这件轰动全团的风流事件也算有个圆满的结果。如果大舅不这样做,他这个支边青年的典型恐怕会变成强奸犯,要是背上这么个罪名,一辈子就完了。但大舅选择和杨淑媛结婚,了结这件看起来很难解决的大事。当然,因为这事,大舅的连长当不成了,就是不算强奸妇女,也闹了离婚。离婚的人一般被认为作风不正。作风不正的人怎么能再当连长,这样的人是难服众人的。

大舅命运的突然变故,却给我的父亲造就了一次大的转机。年仅二十四岁的父亲从“青年突击队”的队长,破格提升为连长,补了大舅的缺,成为当时最年轻的连长。后来,每每提起当年的情景,父亲感慨不已。当年,父亲给各个小队长安排完生产任务,然后骑着高头大马到各个生产点去检查进展情况,一路上,吸引了田间地头多少女农工的目光啊,她们大多都把父亲当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父亲那个骄傲,按母亲的话说,他就没有把别人放在眼里。

大舅一下子成为一个普通农工,心高气傲的他倒没因为和安丽萍离婚,失去一个漂亮的妻子多么难过,他心里最承受不了的,是掳去他的连长职务。他下巴上一夜之间就胡子拉茬,没有了以前的洒脱风度。或许大舅的初衷就是为保住连长职务,才和刚结婚不久的漂亮妻子离婚,娶了像男人一样没一点女人味的杨淑媛。他娶了这个女人还是没保住连长职务,这个后果是他万万没料到的,这对他的打击太大。大舅像变了个人,从此浑浑噩噩,却真实起来。自从学校出来,支边到新疆,一直像生活在一个虚假的戏剧里似的,做着一个离他本人很远的另外一个人,根本没实实在在的生活过,包括他和安丽萍的结合到离婚,都像演戏似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只有这一切结束了,他才从梦中醒了过来,回到真实的生活之中。

大舅一旦开始真实的生活,才发现生活真实起来竟是那样的艰难。

出了大舅和杨淑媛的事后,团场开始重视职工的居住问题,原来准备等开垦荒地,种出庄稼有了收成,再修建住房的想法不得不改成先挖地窝子住。新上任的团长是从部队下来的,雷厉风行,很想在较短的时间里解决大家的居住问题,根据本地的特征,号召各连挖地窝子。地窝子就是地下的窝。解释得详细一点,就是挖一个像房子一样的坑,再挖出一处斜坡可以从地面走进去,然后在坑上用木头搭成架子,铺上树枝柴草,上面盖上沙土,条件好的,还可以在顶上开个天窗,透些光线,但一定要用玻璃盖上天窗,不然风沙刮起来,会叫沙子埋没。南疆几乎不下雨,地窝子不怕漏雨水,还可以防止风沙侵袭,反正在地下,风沙再怎么疯狂,把整个大地没办法。

挖地窝子的工程一开始,影响到开垦工作,一营的副教导员于三友三番五次来三连督促开荒种地情况,连里没办法,抽出一大部分人开荒,挖地窝子的工程进度很慢。大家依然住在奎依巴格镇的大礼堂里,还是用帐篷分开了住。

于三友是本地人,因为会说维吾尔语,开荒大军刚到南疆,为方便和当地维族百姓交往,于三友被招到团部机关当翻译。等真正的垦荒工作展开,与当地百姓几乎没有实际联系,农工又全是从内地来的汉族人,根本不需要翻译,于三友失了业,不知他是怎么得到领导赏识的,竟然被任命为团部管理员,不久,又提升为一营副教导员,负责宣传教育工作。大舅出事后,于三友作为上级领导,时不时到大礼堂里来组织三连全体职工学习,读读报纸,讲讲政策。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很少来三连,要读的报纸内容他都叫人捎到连队,由连长读着学习。于三友突然来得勤快,开始大家还没有往别处想,直到地窝子快挖成时,于三友突然和安丽萍要结婚,人们才搞明白,于三友是奔着安丽萍这个上海女人来的,怪不得他一个劲地督促开荒,延迟挖地窝子时间,隔三差五组织大家学习读报纸呢,原来他早盯上了刚离婚的安丽萍。三连的好多光棍知道了于三友的真实目的,气得真想把他狠揍一顿,但还是克制住了,就是把他打一顿,也挽救不了已经流失的肥水。安丽萍是多肥的水呀,上海的鸭子呱呱叫呢,如果不是她离过婚,这么多有知识的支边青年围着她,她怎么会看上又老又丑的于三友!

安丽萍从来没有表现出她对大舅的怨恨来。她在塔尔拉也算是一个奇人,在大舅的风流事件发生后,她没哭也没闹,相反,非常平静地和大舅分了手,离婚时间不长又非常平静地和于三友结了婚。后来,从于三友灰头灰脑的脸上证明,大舅和安丽萍生活在一起,未必就是幸福的。安丽萍有她的生活标准,听说她是学医的,在支边之前上学时,有洁癖,谁要是在她的床上坐一下,她会马上当着别人的面抽掉床单去洗。可想而知,于三友娶上这么一个老婆,受不受罪,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还是说我的大舅吧。他除过每天下地干活,正常出勤,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变得不像一个男人,越来越像一个女人。大舅走下连长岗位,和杨淑媛结婚的第一天起,就像有种魔力让他将杨淑媛被埋没的女人性格全盘接管了过来,一天到晚操心的是一日三餐,甚至柴米油盐酱醋,琐碎得活脱脱似一个家庭妇女。大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么一个人,至今都是个谜。我长大后曾似图揭开这个谜,问了许多人,有的说大舅是那年突变的婚姻,哑巴吃黄连,窝着一肚子气,没想到还是没挽救住自己,丢了连长的职务,这亏吃大了,受了刺激才变的;还有人说,大舅为保住连长位置,含泪和安丽萍离了婚,咬着牙和杨淑媛结婚,还是丢了连长职务,他没地方出气,想拿杨淑媛出气,刚结婚那天晚上就动手打杨淑媛,倒被这个又粗又壮的女人打得钻在床底下,一晚上没敢出来,第二天还是杨淑媛硬从床下拽出来的。大舅丢尽了面子,威风扫地,想着他根本不是杨淑媛的对手,从此一撅不振,变成了塔尔拉最叫人看不起的男人。

这个时候,窝囊的大舅突然收到小舅的来信。信上说,老家发生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水灾,黄河决口把村庄全淹没了,我外公为救家里的一头老母猪,被洪水卷走,连尸体都没找到,外婆悲痛欲绝,没心思再造房置屋,她要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带着全家来新疆投奔大儿子。小舅在信中说,大舅如今当了连长,肯定受了不少教育,不会像以前那样板着一副革命者的脸,会接纳落难的母亲和弟妹吧……

这封信看上去是征询的口气,大舅的头已经大了。他以前只给家里写信告诉他当连长风光的事,后来发生的丑事,他压根没给家里说,想到目前的处境,大舅怕外婆来了难堪,赶紧回信,劝外婆不要来,说新疆太荒凉,路途又遥远,把能说的困难都夸大好几倍,想阻止外婆他们来新疆。可信发出去刚两天,外婆带着我母亲和小舅一身尘土地站在大舅面前。外婆叫小舅给大舅发出信的同时,就上路了。信只比人早到两天,大舅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时,大舅望着眼前三个尘土满面的亲人,傻眼了,他连一声娘都没叫出口,气得外婆破口大骂道,咋了,当了连长,连你娘都不认了!

大舅躲开外婆刀子似的目光,吭哧道,不,不是。娘——你们还是回去吧……

外婆往前冲着,巴掌还没打到大舅脸上,她自己先晕了过去。

等外婆醒来,已经躺在大舅家的地窝子里。外婆爬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情形,不相信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待看清大儿子的家境,外婆流泪了,她揽过我母亲,两人哭成一团。外婆没想到儿子住的竟这么差,要是知道了,她肯定不会来。可外婆从不走回头路,她原谅了大舅。但一看到大舅妈,外婆怎么也接受不了。面对男人似的大舅妈,外婆傻眼了,她竟连大舅妈叫她的一声娘,都忘记了答应。外婆接受不了自己优秀的儿子拥有这么一个儿媳妇的事实。

外婆和大舅妈的矛盾,就像前世注定了似的,从她们见面的那一刻,拉开了序幕。

外婆得知大舅的婚变,还有丢掉连长职务的原因后,便把一切罪责全怪在大舅妈身上,认为大舅是被她害的,从此,外婆在心里恨上了大舅妈。每每看到大舅妈的身影,便怒目而视,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像吃黄豆似的。大舅妈装做没看见,却吓得大舅缩着头连个大气都不敢出。

大舅找我父亲,把外婆他们安置到一个暂时空着的地窝子里。我父亲叫人收拾干净地窝子,又叫大舅从连部借来被褥,外婆他们算安下了家。那时,从内地自流到新疆的人,团场大门敞开着,一律接纳。

外婆和我母亲、小舅成了三连的农工。

刚开始,我母亲和小舅对团场的农业生产感到很新鲜,上百人一起去田里劳动,上工下工都排着队唱着歌,光是那气势,就和一般的农村不同,壮观得叫人看着都激动。干活也很有意思,你争我赶,还时不时地有人站在地头,打快板喊号子加油,干起活来一点都不觉得累,比在老家生产队干活有趣得多。这种氛围把住地窝子的艰苦给冲淡了,慢慢地,母亲的心里就不后悔来新疆了。

当时的情况,我母亲根本没想到,她会和当连长的父亲之间发生什么事。父亲当时多精神啊,年轻轻就当了连长,要个头有个头,要脸面有脸面,连队有多少女人用爱慕的目光盯着他啊,刚从内地来的母亲连想一想的念头都不敢有。再说,当时父亲正在追团部幼儿园一个叫江文英的女人呢,那个江文英对年轻英俊的父亲也有意思。只要逮住去团部的机会,父亲骑着马总要去江文英那里坐坐,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明朗化,那些暗恋着父亲的女人,都泄了气,那有我母亲的份,提都不用提。

缘分这玩意很奇怪,有时说来就来。命中注定我父亲和母亲有缘,谁也没办法。

那年冬天,团部那面突然传来消息,幼儿园的江文英要上调到喀什去了。三连的人把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父亲坚决不相信,前几天他去团部开会,还见到江文英,没听她说要去喀什这档子事啊。想着这事有些蹊跷,父亲赶紧骑马跑到团部,想找江文英问个明白。等他赶到团部,看到幼儿园那边停着一辆大卡车,一问,还真是江文英在收拾搬走的东西。父亲还没找到江文英的人,就有团部的熟人把他拉住,悄悄告诉他,江文英这次不光是调到喀什,她还嫁给师部的一位副师长。副师长的老婆得病死了,他这次来检查工作时看上了江文英,立马让团长他们去和江文英谈话。喀什是多少人梦想着去的地方啊。江文英连个壳都没卡,没等团长说完就同意了,副师长要带江文英一起回喀什,说他的孩子没人照顾,急着和江文英完婚呢。

父亲像被人用棒子狠击了一下,懵了,半天才缓过劲来,非要找江文英问个明白。那个熟人赶紧拉住他说,你不想活了?人家和副师长你情我愿,已达成婚姻共识,这会儿已经是副师长老婆的身份,你怎么去问她?再说,你一个小连长,拿什么去和人家副师长比?明摆着不是鸡蛋碰石头嘛!

父亲肯定不敢和副师长去争女人,他在熟人的劝说下,含泪牵着马走了。父亲越走心里越难受,越想心里越觉着窝囊,一时没法发泄心里的痛苦,便到团部代销店买了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像喝水一样,仰头灌下肚子,跳上马背,扬鞭飞奔而去。

寒风阵阵,内心被悲痛和绝望折磨着的父亲在马背上颠来倒去,酒劲上来,身子就软了,他晕头转向,分辨不清是往哪个方向跑,不停抽打马,好像那一片蔓延开来的愤怒能从鞭子下渲泄出去。马能识途,驮着醉醺醺的父亲跑回塔尔拉。

塔尔拉的冬天寂寞又干冷,尤其是下雪后,那冰冷便自此凝结一般,除了白色,地里绝对看不到一丝其他颜色,雪野没有一点温软的意味。这样的季节里,塔尔拉的人没活干,日子单调而无趣,大家只有在地窝子里睡觉,或者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吹牛。那天,小舅纠结几个人去别人家打牌,外婆心情不好,我母亲又挺没眼色地和她顶了几句嘴,外婆更觉得郁闷,便躺下睡觉。我母亲赌气,一个人出来在外面的雪野上溜达,走了一阵,母亲觉得没意思,到处都是雪,连方向都让雪给掩埋了,虽然壮阔,却壮阔得没有一点内容,人都住在地下,地上连个能看到的物体都看不到,无聊透顶。母亲又不想回自己家地窝子,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她唯一能做的趣事,只有在雪地上堆雪人。

母亲把一个雪人堆得有些高度,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不停呵气时,我父亲的马把他驮回来了。一看到雪野上我的母亲和雪人,奔跑的马受了惊,把醉得一塌糊涂的父亲从马上摔到雪地,惊得母亲大叫起来,跑过去扶起父亲。不省人事的父亲像一摊烂泥,沉重得让母亲根本无法把他拉起来,她喊叫了几声,四周静悄悄的,地窝子里的人根本听不到。母亲急了,扔下父亲,跑回自家地窝子,推醒外婆,和外婆一起把父亲拖进地窝子。

父亲的身子快冻僵了,母亲也顾不上羞,和外婆从外面弄来雪,忙碌了大半天,一下一下地把父亲冻僵的身子搓成红瓤西瓜似的,使父亲恢复了知觉。父亲睡了一夜,才从醉酒中醒来,想了好久,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爬起来道声谢,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就是我父亲的作派,什么时候,他都把自己整得像块铁似的,撑得很硬。

那个时候,还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我父亲和我母亲有走到一起的可能,我父亲当时甚至连看都没多看我母亲一眼,好像我母亲救他是件应该的事情。其实,他的整个心思已经回到醉酒前,压根儿对别的女人没一点感觉。外婆后来告诉我们,我母亲对父亲漠然的态度还颇有微词,说这个人怎么这样,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外婆当时还怪我母亲,她说,他正在伤心处,就别怪他了。

我父亲从团部喝醉回来,外婆已经猜到他失败了。但外婆当时绝没想到,这个年轻英俊的连长,今后能和自己的女儿结成一对。外婆心里也明白,想嫁给连长的女人很多,还轮不上刚到塔尔拉才半年的女儿。

果然,连长被团部幼儿园江文英抛弃的事传开,有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甘肃四川女人认为机会来了,像苍蝇似的凑上去。我父亲还处在极度悲伤之中,胡子拉茬的,谁也不理,只是一个人喝闷酒,连队的事也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父亲的颓废样子,把副连长高兴得上蹿下跳,心想自己机会来了,扯着大嗓门到处喊叫人铲雪,说是上级要来检查工作。副连长想着上级来看到连长颓废样子,会认为把一个连队交给这样的人不适合,肯定会撤了他的职,这样就能把自己扶正。

谁知,上级领导是来检查安全的,怕积雪压蹋地窝子,看到三连的雪铲得干净,没有什么安全隐患,便满意地走了,一点都没责怪我父亲的意思。副连长空欢喜一场,生了好长时间的闷气。

过了一个多月,我的父亲突然间把悲伤化为力量,振作起来,剃掉胡子,吹哨子把大家从地窝子唤出来,告诉大家快过年了,得搞些娱乐活动。

有人说,就这么个地方,除了雪多,要啥没啥,人在地窝子里住着都嫌憋屈呢,怎么娱乐?结了婚的好说,可以互相娱乐,这没结婚的拿啥娱乐?

我父亲早有准备,他没责备说怪话的人,只是笑了笑,说,大家都想想,会有办法的,活人还能叫雪憋死?咱这不是雪多嘛,就不能在雪上做做文章?

雪能做啥文章,除过能化成水喝外,还有啥功能!咋样娱乐?

我父亲说,大家就不能动动脑子?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快成啥了。大家说说看,咱们现在最缺啥玩意?最缺的还不是住人的房子!咱没条件盖啊,要我说呀,远话咱没法说,何不趁现在有闲功夫,就用雪搭房子耍。材料是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你想搭成啥样都行,咱何不先练习练习手艺,多开动脑筋,先把这雪房子搭建得漂亮些,等哪天咱能盖房子时,手艺有了,创意也有了,多好!要不这样吧,咱就开展个搭房子竞赛,看谁家搭的好,搭得精妙,到时让大家来评,评出一、二、三等奖来,咋样?

小时候没有没玩过雪的,如今都是成年人,冬季的塔尔拉是一望无际的雪原,看惯了雪的塔尔拉人对雪的感觉早已麻木,又何曾还能记起年少时在雪中的情趣?比赛用雪搭房子,这样的创意多么新鲜有趣。父亲的提议自然而然地激起了大家的兴趣,几乎没一个人反对,大家当即回去拿来铁锹、盆子等物什,自由结对子,各显神通地在雪地上搭起雪房子。辽阔沉寂的雪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外婆都出来和我母亲、小舅一起在自家的地窝子跟前搭起雪房子。搭雪房子先要把雪铲在一起,砸结实了才能码起来,这得人手多才行。我母亲想叫大舅一家过来一起搭,外婆坚决反对,她不想看见粗壮的大舅妈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母亲打消了这个念头,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大舅两口子,见他们无精打采的样子,母亲叹口气,默默地堆着积雪。

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母亲正在聚精会神地铲雪,没注意父亲走到她身边。外婆和小舅全看到了父亲,小舅还想和连长打个招呼呢。父亲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外婆从我父亲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给小舅使个眼色,欣喜地带着小舅往大舅那面去了。在这个关键时刻,外婆大义凛然,与大儿媳妇不计前嫌,把这面的空间留给了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站在母亲身后,一直看着母亲铲完一堆雪,才冷不丁地说,你铲得这么仔细,什么时候才能搭起房子啊?

母亲回头一看是连长,忙挺直身子答道,噢,是连长来了。说这话时,母亲发现外婆和小舅都不在身边,她东张西望地找他们。

父亲笑着说,照你的速度,这个房子恐怕得明年才能搭好吧?

母亲把这话当成了连长的催促,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尽量快点!说着,又向四周找外婆他们。当她发现外婆和小舅居然和大舅一家在一起时,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父亲盯着母亲说,我加入到你们的队伍里来,你要不要?

母亲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你——连长——

父亲说,啥连长不连长的,今后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过年的前几天,大家把各自的雪房子搭成了,有中规中矩的平房,有高耸的、造型独特的高楼大厦,还有一两座塔一样冒着尖顶的宫殿。一座座晶莹剔透的雪房子,把平脊荒芜的塔尔拉装点活了,寂静的雪野变得生动起来,几幢雪房子上被刻意披挂的红色纸张和彩色布条,更让塔尔搭难得地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结婚了。

结婚那天,贺喜的客人走后,母亲坐在铺上,看着地窝子土墙上那个粗糙的红喜字,红着脸打量父亲好久,才问道,有那么多比我漂亮的女人想嫁给你,你不去娶她们,咋偏偏要我呢?

父亲厚着脸皮说道,那次,你用雪给我擦身子时,把我的啥都看见了,谁还会要我啊!

母亲一把将父亲推倒在铺上,嗔道,你真不要脸……

第二年春播过后,我父亲请示上级,暂时放下开荒,全力以赴建造住房。这是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大批的材料,团部有明确指示,就地取材,连队自己想办法解决。大家把目光盯在叶尔羌河畔的那片天然胡杨林,理由很简单,胡杨林离塔尔拉最近,砍伐运输都方便,也符合团部就地取材的指示。

父亲准备分工就地取材时,一向不再参与连队争论的大舅,突然站出来坚决反对砍伐那片胡杨林。大舅说,原先盖地窝子时已经砍了不少胡杨树,这几年咱们取暖做饭烧的全是胡杨,再不敢大批量砍伐了,否则,咱们把房子盖起来,胡杨林就灭绝了。就算塔尔拉到处都建成房子,可是没了树,这一片地方也就没了生机,没有生机的地方还不成了一片没用的废墟?咱得去远处想法子……

大舅的话遭到了大家的反对,人们呼啦一下围住他,七嘴八舌地声讨开了:梁焕成,你是不是丢了连长职务,这两年心里憋的难受,这会成心搞破坏是不是?

去远处想法子,亏你想得出来,到哪里去找木料?生产这么忙,你倒有清闲去找!

四周全是戈壁滩,连个****毛都不长,就你梁焕成是能人,你去找呀!

有人的地方还能没有生机?没人的地方才叫没有生机呢。别以为自己多读几年书,拿这些烂道理来糊弄我们。

……

大舅被一片七嘴八舌呛得满脸通红,不敢再说话,他不是连长,早已在众人面前失去曾经的威信,他要是再发表自己的谬论,非得叫那帮人痛打一顿不可。几个小伙子已经摩拳擦掌了。

我父亲也认为大舅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合时宜,作为他的大舅哥,在这时跳出来反对他,真是打他这个连长的脸,他很生气。碍于和大舅的亲戚关系,没有当众责怪大舅,算是给大舅留了一点面子。但父亲当即决定,就砍那片胡杨林。

这就是我的父亲,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留下一部分男人和妇女和泥打土坯,父亲从团部调来几辆卡车,带着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浩浩荡荡奔向胡杨林。

夏收前,木材和土坯全备齐了,堆得山似的。父亲一边指挥组织夏收,一边与连队的干部规划住房建设的事。夏收后,全连队人马投入到建房的工作中。

建房的场面很壮观,父亲每每说起来,两眼放光。他说,那比冬天用雪搭房子,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场面更加热烈。因为是夏天,天气热,作为主劳力的男人们,脱得只剩下裤头,暴晒在七月的毒日头下,那是毫无遮拦的晒啊,男人们的身上都被晒出一层油来,可是每个人的脸上仍是笑呵呵的。妇女儿童们脸上也都洋溢着喜庆,奔前忙后地给男人们打下手。连外婆都放下锅灶上的活,颠颠地去帮着搬土坯。

后来,外婆经常回忆起当年盖房的情景,总是感慨道,那才叫集体的力量,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没有一点私心……

只是,你大舅梁焕成这个窝囊废……不说了,不说了,丢梁家的人呐!

房子在那年秋天峻工,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在塔尔拉落成了,人们终于搬出坟墓似的地窝子,住进宽敞明亮的房子。

可是,大舅拒绝住新房,坚持住在地窝子里,他好像和谁较劲儿似的,表现得非常顽固。我父亲在大舅拖他后腿的事上,非常冷静,他想着得想个办法,找机会好好治一下这个古怪的大舅哥,看看他到底哪根神经有问题。为这事,外婆和我母亲还去劝过大舅,但大舅一言不发,任她们说破嘴皮,他丝毫不动心。外婆和母亲把大舅骂了一通,干脆不理他,听之任之了。大舅妈和大舅闹得最凶,还是舅妈厉害,她在劝不动大舅的情况下,一个人坚决地搬到分给她家的新房,留下大舅一人固守在地窝子里。

还没等父亲想到办法,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帮父亲解决了大舅的问题。几乎不下雨的塔尔拉那年秋天突然下了一场空前绝后的雨。人们丝毫不理会已经逐渐转凉的天气,疯狂地在雨水中奔来跑去,大喊大叫,那份颠狂,在以后的岁月里,塔尔拉再也没有出现过。

巨大的雨水淹没了人们刚刚搬出的地窝子,有些地窝子被雨水泡塌了。好险啊,人们站在雨地里,看着被泥水浸泡的地窝子,不少人流下了眼泪,赞叹我父亲的明智和伟大。

大舅再也不能坚守自己的固执,他不得不爬出地窝子,狼狈地披着一身泥水乖乖去新房子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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