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来的路上,杨素珍小声问儿子,自己刚才的表现怎么样。
梁笑尘连声夸她不错不错,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好。
杨素珍接着说,那他彭家辉应该答应我们的条件了,不会再为难了,何况我们还扬言这次再不解决就要到县政府去闹事呢!
梁笑尘低头沉默片刻,继而还是爽朗的应和着——没问题,没问题的!
实际情况恐怕没这么简单!他彭家辉可不是听话的善类!
只是,笑尘不想妈再为这事多操心。
想起今天她本是依计行事的配合而已,可她往往是情动于衷的真实流露,这并非她演技高超,实则是因为妈内心苦痛的沉淀过于深厚,以致于只要一提这方面的事儿,她便不能自己的悲伤成河!
回到家,杨素珍不听笑尘的劝说,执意还是要到农贸市场将今天的蔬菜卖掉,说如果回来晚了点,就叫孝娣做饭,你俩先吃。
妈出去后,梁笑尘一人在堂屋里,静静的梳理着上午事情的前后过程,并试图摸准彭家辉的真实心思。
母亲的哭闹,是想让彭家辉深切感受到自己家庭的艰辛、日子的难熬,以及对抚恤金的迫切渴望。
而以抚恤金换取地块,是想让彭家辉看到自己这方对轴承厂不景气的现状是充分体谅的。
这样,经过以上两个思维层次的铺垫,于情于理,彭家辉都得答应他们舍而求其次的条件了!
而这,才是梁笑尘真正的着意点和发力点!
至于,拿到地契和转让证明的这种想法,也是具有可行性的,梁笑尘对此早已思虑成熟。
凭借前世的经历,他知道在那个中小企业纷纷衰败关闭的特殊时期,面对着大量下岗分流的职工无以为生的窘局,早已资不抵债的企业当然是无能为力了,而政府也不愿再长久背着为亏损企业埋单的沉重包袱,除了主要通过变卖企业的设备和地皮来解围之外,到了尾期,很多地方都采用了一些省时省力的简捷办法,比方说将职工宿舍的所有权干脆交给工人,以顶替企业和政府无力支付的下岗补贴和买断费用等巨额资金。
所以,以房抵资这种做法,既可行,又较为普遍。
只是,现在最关键的一点——怎样才能让彭家辉本人愿意这么干!
一万六千块钱,对他而言,也不是个足以任其四处奔走的数额,他也不缺这点钱;如果这事确实很麻烦,他宁愿选择交出这笔抚恤金,简单了结一下罢了。
你以为到县政府上访闹事就能降得住他?
到时,他跟政府一串通,政府大爷双手一摊,说出以下的一二三点来,你也没辙:
一是轴承厂并没有逃避落实对伤亡职工的抚恤,二是必须要尊重轴承厂效益不好的客观事实,三是希望死者家属节哀顺变并能体谅单位的难处。
如此一来,你一个既无权又无钱的贫贱家庭又能奈之如何?
看来,自己要吃定这地块,就必须搞定彭家辉!
当然,梁笑尘也注意到他最后那段话,倒也真的透露出一些值得注意的信息:
“这事就天知地知我们三个知”
“给我五天时间”
“我方方面面研究研究”
“再私下跟你们说”
这些信息的弦外之音表明,彭家辉实际上对自己以抚恤金换取地块的提议,已经多多少少有点心动了!
但,他心动了,未必就一定会行动,你必须要握着能捏得住他的筹码,使他不得不如此行动!
这,才是下一步能够主动控制事态进展的合理思路。
等稍晚回来的杨素珍吃过午饭,一家三口就在饭桌边闲聊。
这时候,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声,进来了一位中年男人,个头儿一般,体态有些发福,背着双手跟杨素珍打了招呼。
杨素珍跟笑尘作了介绍,说这是吴婶娘家的表弟,得叫叔,就是这位叔在父亲病重无钱医治的时候,借给家里八千块钱的。
梁笑尘连忙给这位接济家难的好心人,倒了茶水,递了烟,并表示了感谢。
这人坐下后,吸了一口烟,就敞开嗓门说了起来:
“素珍姐,正好你一家子都在,我就不转弯抹角了,我那八千块钱看今儿个能不能还给我,都拖了一年多了,这不,我最近在做一笔生意,手头紧的很啊!”
尼玛,是来讨债的!
梁笑尘心里暗道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杨素珍听了这话,整个人顿时就像大南门城上的垛口——矮了一截,犯难的陪着笑脸:
“哎呀,大兄弟,实在对不住啊,这个时候我们家连八百块拿出来都困难,别说你那八千块钱了,实在是……”
那人不耐烦的接过了话,说:
“哎,素珍姐,你也知道,我是在你们家为难之际帮你们的,现在我自己有困难了,你们也得将心比心,再说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杨素珍听这人语气有点重了,自己也跟着急了起来:
“大兄弟,你说的都对,都在理,只是我现在一贫如洗,拿什么还给你啊!我也巴不得早点还清啊!”
那男人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他再次提高嗓音嚷道:
“素珍姐,你不能老是用这句万精油来敷衍我,你看都借给你们一年多了,我中间也只是托我表姐催催你们,今天是我本人第一次登门了,大人大事的,这次你们无论如何得还给我,我急用!”
梁笑尘对这人没有太多了解,见跟妈聊得火热,觉得自己暂时也不好插嘴,还是先在边上观察观察为妥。
杨素珍感觉自己舌头比黄连还苦,说出来的话句句苦到心坎上,一个劲儿的陪着好话说:
“大兄弟,你做好人就做到底,再缓些时候,等赞齐了点,我首先把你的还清,你看这样可好啊?”
男人冷笑一声,很不客气的说:
“哼,还要缓些时候?那得等到哪个年头!是不是等我老了,到地下遇到你家老梁了,他再还给我啊?!”
杨素珍被这话呛得欲言又止,只是苦楚无奈的望着他。
梁孝娣见状,慌忙起身给那人填了茶水,又递过一支烟。
那人没再接烟,带着忿意,把脸侧向一边,一会儿教训上了:
“你们不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这自古都是儿要宽心养、债要狠心还的!别总想着自己舒坦!再说了,实际情况也并非你们说的那样可怜,我听说前两天你们一家子还大鱼大肉的吃得香着呢!今天不逼一逼你们,我看你家的债务永远也还不清了!”
特么,他怎么知道老子回来那天改善了家里的伙食?一旁的梁笑尘感到有点纳闷。
杨素珍听这人拿这点小事来发难,连忙作了解释,说是自己孩子放假回来,在学校勤工俭学挣了点零花钱,怕家里长期上顿不顾下顿的,拖垮了身子,非要弄点肉吃。
那人立马抓住这个破绽,面露讥讽之色,不依不饶的又嚷开了:
“哦,这么看来,说你们家一贫如洗,这话就是放屁,哄鬼呢!今天不还钱,我就不走了,就在你家住着,也好跟着你们一起吃鱼吃肉的!”
母亲杨素珍满脸腌菜色,不知道再该说什么了,只好连连哀求他能好心开开恩。
梁笑尘确实有点看不下去了,但,的确是自家拖欠别人的,人家就是态度恶劣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还想怎样呢?
难不成,把人家揍一顿?算了吧,匹夫,这世间并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用拳头解决的!
那表弟停了下来,不再恶语相向,改成满脸冰霜的盯着堂屋地面,闷头闷脑的抽着烟。
那时刻,空气凝重,场面十分尴尬。
杨素珍只得起身,低头皱眉的进了自己房间。
不久,她颤巍巍的拿着一小叠钞票,来到那表弟面前:
“大兄弟,你这真是逼人上墙啊,我这段时间以来卖的菜钱加在一起,就这一千块钱了,你要你就先收下吧……”
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不禁潸然泪下。
梁笑尘知道这流下的眼泪跟彭家辉办公室里的,性质上有很大的不同,不禁心头泛起一阵刺痛。
那人转过脸来,瞪着眼睛,吼道:
“开玩笑!一千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
杨素珍失声哭了出来,呜咽着:
“大兄弟,你发发菩萨心肠吧,这都是挖地三尺抠出来的一千块钱,你要再不肯放过的话,那我只好跟你下跪磕头了!”
说完,杨素珍双膝微屈,正要下跪,梁笑尘快步上前,连忙扶住了妈,加以阻止。
孝娣见此情景,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着,过来使劲儿摇晃着那人的臂膀,哀求道:
“叔叔,你行行好吧,再宽些时日,我们一定想办法还给你,好不好?求求你了!”
那男人见状,感觉也不好再太过分了,脸色稍微回暖,站起身来,一把拽过杨素珍手里的一千块钱,自找台阶说着:
“这样吧,要不是看在我表姐的份儿上,今儿个拿不到钱说什么都不好使,我这人就是心太软,好吧,我过段时间再来,不过,利息必须再加一成,到那时我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把钱塞进口袋,刚出门又转身回来,二话不说,直奔堂屋春台,搬起上面的电视机,扬长而去。
杨素珍见状,哭得更厉害了,全身都在抖动,孝娣抱着妈的肩膀,也哭作一团。
笑尘紧紧抓住妈的双手,使劲的咬住颤抖的嘴唇,强忍着不让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流了出来,而嘴角一丝血色慢溢而出……
他张开双臂,把两个哭成泪人的至亲女人用力的抱了抱,并在她倆肩头上结实的拍了拍,随后便独自出了门。
不能坐等了,必须抛弃幻想,主动出击!
在去吴婶家的路上,梁笑尘脑海里飞速的运转着:
看来,这表弟绝对是从吴婶嘴里得知的情况才来讨债的,只是不知道是吴婶故意向他表弟报告了自家吃鱼吃肉的这事儿,还是她无意中说漏了嘴的。
不管怎样,现在必须去她家!
梁笑尘站在她家门口,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换成一副轻松自然的表情,叫开了门。
打门的是吴婶的大儿子,叫黄黎,跟梁孝诚是初中同学,笑尘融合的记忆库中迅速唤起了对此人的回忆,于是高高兴兴的跟他拥抱了一下。
黄伯伯出去了,吴婶在家里,笑尘先跟他们寒暄了一番,还说了一大堆感谢他们照顾自己家的热情话。
接着,笑尘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来意,他想打听一下轴承厂彭家辉的家庭住址,说自己得登门拜访,尽快把抚恤金要到手,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老拖着不还也不好。
他们说,彭家辉在轴承厂职工宿舍区倒是有一套房子,只是后来在外面新盖了私家小楼,在厂里住得就不多了;至于他家的新房子,二人只知道大致方位,并没上过门。
显然,梁笑尘不是一个躁动难宁的莽夫,绝对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来找吴婶的麻烦,远亲不如近邻,自己在外读书,吴婶他家再不济,也是个电话中转站。
他专门来她家询问彭家辉的住址,主要基于两点考虑:
一是要向吴婶及其表弟传达自家抚恤金仍然没到手的事实以及自家正急于还债的诚意,不需要逼人太甚;二是特意不询问妈和姐,以防她们警觉到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再添担忧。
黄黎下午闲着没事,又有自己的摩托车,梁笑尘搓着双手,笑嘻嘻的要求老同学跟自己一起出去转转。
他们先到轴承厂职工宿舍区转悠了一圈,后来跟一大爷打听,才知道彭家辉一家前些年早搬出去住了,他本人只是偶尔来这里午休一会儿,并没常住。
笑尘在街上买了两根雪糕,他俩一人含着一根,光着膀子,在彭家辉新房子所在的街区又逛了两圈,笑尘记住了大概方位及进出的通道。
渐近黄昏,昌华县轴承厂彭家辉厂长的那辆黑色桑塔纳,鸣着喇叭,神气十足的驰进了工业新村第1巷的巷口。
不远处,在光线暗淡的拐角,一双犀利的狼眼,紧紧锁住了车子的移动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