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乡情 粒粒成珠——浅读夏衍忆乡作品
朱友谊
夏衍的散文中以政论文为主，特别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杂文一直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进步文化向各种黑暗势力作斗争的一种最便捷、最有效的武器，夏衍作为一个早期参加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斗士，经历从五四运动到左翼联盟到抗战时期到社会主义建设等各个时期斗争，其艰苦性与复杂性贯串在他的散文作品中，犀利的用语，深邃的思想，充沛的情感，紧扣时代的旋律，这些都是他文字的主要特色。
读夏衍的文字作品，我感到其中最具震撼力和现实意义的当属他的《包身工》，而最具哲理性和启迪意义的是他的《野草》。但如果从文学性上看，最能表现作者思想与情感纠集、感叹、期望的是他鲜有的几篇怀乡之作。这就是《旧家的火葬》、《忆江南》、《故乡之忆》和《让西湖更美》等4篇文章。读这样的文字，让人掩卷长叹，一个出生于旧时代落魄家境的革命者，在那大浪淘沙的年代里，经过各种时期的战争和政治风云磨砺，他对家乡、家事的爱恨交织，贯穿于他写下的文字，虽经岁月几度磨砺，但犹如粒粒珍珠，直到今天依然透出作者对家乡的真挚情怀，充满了对旧事物的恨和对新的事物的希望。
《旧家的火葬》写于1940年6月，写的是夏衍获悉位于杭州近郊太平门外严家弄中的故居，被抗日力量放火烧了后的思想和心绪。当时的夏衍因抗战从广州转辗到广西桂林，继续从事抗日统一战线的宣传工作，在桂林这个被称之为抗战大后方的“文化城”里，他主持发行《救亡日报》等进步报刊。在《旧家的火葬》一文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身在异乡，对旧家的既有怀恋但更有怨恨的感情。文中主要有两条情感脉络，一条是旧家的由来和当时的用途，这是他反感的：
据母亲说，这屋子是我们祖上“全盛时代”在乡下建造而不用的“别邸”，本家住在艮山门内骆驼桥，这是每年春秋两季下乡祭祖时候用的临时公馆，出太平门不远，就可以望见这座大屋子的高墙，那高的可怕的粉墙，将里面住的“书香子弟”和外面矮屋子里的老百姓分开，所以不认识的人，只要一问沈家，那一带的人立刻就会知道：“啊，墙里。”“墙里”变了太平门外沈家的代名……
在这里，我们看不到夏老对旧家的好感，看不到他对自己家世的认可。“墙里”是他对自己旧居最深刻的印象，直呼其是象征着封建的“破庙”。其实，对旧家夏老还有另一条感情脉络，这主要是来自对母亲的感情，文中他对母亲的描写，只有短短的一段，却是那么的出彩：
在那个时代里，她算得是一个性格奇特的人，四十五岁时死了我父亲以后，从不念过一句佛，从不烧过一次香，出嫁了的姐姐送她一串念珠，她却丢在抽斗里从来不去理会，不信佛，当然不信耶稣，反对中医，有什么毛病专服西药，从这种性格推衍开去，她是一个富于民主精神的人，她从不讨厌邻近的穷孩子到我家里来，也从不禁止我和这些野孩子在一起，把自己吃用的东西省下来送给穷人，是她唯一的愉悦。
母亲在夏衍的心目中的形象虽然是美好的，但也是难以全面接受的，母亲的另一方面，是他不能理解的，比如在对旧家的感情上，她不像夏衍一样来得反感，而是对这所古旧的屋子怀抱着令人不能相信的留恋与执着。所以，旧居在母亲的心中是需要苦心保守的，这让夏衍非常困惑，在夏衍的眼里，旧家其实就是一种潜伏在自己意识深处的一种把人拖留在前一阶段的力量，成为他内心的纠集。同时，旧家也象征着一个旧的社会，与夏衍梦想着追求一个新的社会格格不入。在夏衍的心里这样的旧家是必须彻底砸碎和毁灭的。所以他在获悉旧家被毁时，感到了无比的痛快，这不仅仅是因为，旧家那时候已租给了日伪政权作茧库，又带有了“准汉奸”的色彩，而更是缘于旧家中的那一层封建的象征，阻碍着他内心渴望新生的追求。所以，当这样的旧家被毁后，他便欢呼了。
《忆江南》是抗战时期夏衍写的一篇短文，这是一篇由乡音引起的怀乡之作，准确地讲它是夏老创作的四幕剧《水乡吟》的序跋文。《水乡吟》主要是写一对上海的夫妇何廉生与梅漪在抗战时期来到位于浙西敌我交界处的父亲家中避难，在此，他们救了一位名叫俞颂平的游击队长，而俞颂平恰恰又是梅漪五年前的情人。梅漪因为怨恨俞颂平“把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剩在上海，让她无依无靠”，自己就嫁给了“一个没有教养，被人看作低能的丈夫”。当俞颂平突然间又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对俞颂平的情感是恨多于爱的。她说“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报复一个那样残忍地离开了我的男人”！然而，当俞颂平向她说了“你把恋爱看得太大，把生活看得太小。恋爱之外，还有更大更大的人生，还有更深更深的欢喜”这番道理后，她的思想与情感又发生了转变，主动帮助俞颂平安全地脱险。
这个故事的中心是写梅漪的转变，而作者真正想表现的则是浙西人民抵抗的热情。结合剧本来看，家乡民众的抗日壮举，给夏衍的情感冲击是巨大的，所以他在《忆江南》中写道：“眼看得见的是几乎无可挽回的土堤般的溃决，眼看不到的却像是遇到阻力而更显出了它威力的春潮。要不是浙西人民武装和游击队一再的出击与阻挠，这一年夏季的法西斯洪水也许会冲得更远一点。我明白了浙西人所谓的‘浙西人的柔弱’这个概念只能适用于上层知识分子，于是而我也居然常常以王八妹之类的草泽英雄作为我故乡的夸耀了。”《忆江南》文章开篇是引用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这给文章奠定了浓浓的思乡之情，而正文却宕开一笔，由一对小儿女的絮语、乡音展开了对饱受战火蹂躏的故乡的深情回忆。故乡的人民有背井离乡之苦，更有不屈抗敌之勇。这就让《忆江南》通篇的文字具有了深沉幽怨的特点，这在夏衍的散文中是不多见的，亦可以说，这是在特定的环境和条件下，作者对抗战中那些既平凡又勇敢的浙西民众的另一种歌颂的注解。
写《忆江南》时，夏衍身居重庆，所处的环境为国民党统治区的中心，形势较为复杂和恶劣。他在自传中写道：“1942年6月份起，我开始给《新华日报》的副刊写文章，也在国际版上写一点时评之类，有被扣被删的，也有好运气登出来的，客观形势使我学会了用曲笔，懂得了‘摸气候’。”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也还是在他的曲笔中，触摸到了他被故土民众的平凡悲壮与可歌可泣的行为打动，并在文学作品中加以艺术的升华。唯有遗憾的是，以《忆江南》为序的四幕剧《水乡吟》与他前后创作的《上海屋檐下》、《芳草天涯》一起，受到不少党内“左”派的批驳，这或多或少地截阻了夏衍在现实主义创作上的更大成果。
新中国成立以后，夏衍另有两篇散文是专书故乡的。一篇是《故乡之忆》，另一篇是《让西湖更美》。前者写于1980年，主要是对浙江的赞美；后者写于1985年，主要是对杭州西湖的祝愿。在《故乡之忆》中，夏衍先是回述了1954年和1960年两次回浙江的感受，而后对故乡的经济、地理、人文、环境逐一述说，文章用语亲切，娓娓道来，点点滴滴，如数家珍。《让西湖更美》一文是反映西湖历史的大型图照连册《西湖旧踪》的序文，纵观全书，夏衍的文字与西湖的美景完美融合，相应成辉，当属景上添花。在《让西湖更美》中，夏衍从春夏秋冬不同季节起笔，穿插看、听、闻、忆几个方面来着笔西湖，通篇文笔优美，情感真挚，有理有节，倾情讲述了西湖在不同时代的盛衰过程，并着重阐述了如何让西湖在新的时代里重现美景的愿望。对重现西湖美色，夏衍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说，要让衰落了近百年的西湖重新焕发青春，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一定要有科学的规划，要依靠风景学家、园林学家、植物和动物学家。单凭好心和积极性是不够的，让西湖更美，更有地方特色，一定要抓紧时间群策群力，听取专家意见，制定一个符合实际的、可行的规划。是时，夏衍已是85岁高龄，经历了人生的多次磨砺，而文中对故乡之情依然浓重，读后让人怦然心动，发人敬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