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城里的有轨电车就没有了。
只坐过几次有轨电车,我很喜欢。可它们消失了,我也不是很难过,因为还有无轨电车。
有轨电车和无轨电车,我很喜欢。对我来说,它们是交通工具中,我的最爱。现在,有几个城市里仍然有有轨电车,即使我不常去那里,想一想也高兴,好像它们是你生活幸福的一个保障。
上学以前,我除了跟大爷大娘去下饭馆儿,让我高兴的事情还有,星期天“磨”大爷,让他带我去坐无轨电车。
我“磨”的方法有很多,常见的有:在大爷的腿前挡着他,他走路就得碰着我,所以他走不快。他把我推开,我就再跑回去,挡着他,让他什么也干不成。
如果他不走路,坐在那里看书,我就蹲到书的下面,偶尔捅一下书,让他看不成书。
如果他去做木匠活……他在家里有个小空房间,休息日里他给别人做点小家具。他做得奇慢无比,但托他做活的人一看见他做出来的活儿,就都不抱怨了,都说,没见过这么好的木工活儿。
而我从小就看见这么好的木工活儿,所以感慨就来得很晚,当我看见太多那么不好的木工活儿,才知道大爷的木工活有多好。
带我去坐电车吧。我再一次请求他。
上个礼拜不是坐过了嘛!电车不用每个礼拜都坐的。他说。
我是了解大爷的,连续请求对他来说是无效的下策。所以,在他做木工活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说,把刨子递给大爷,我就把他要的刨子拿开。他叹口气,然后自己去把刨子取过来。
我知道下一次他不会再让我把任何东西递给他,但我还是等在那里。经常跟他一起干活儿,不用他说,我也能看出来,下一步,他需要什么工具。
他刨完了。我知道,他该用铅笔和尺子,在那块木头上画出来抠榫眼儿的地方。这是我无能为力的,铅笔在他耳朵上,尺子在他工作服的上衣兜里。
我等着。他总得结束这道工序。然后我就拿起锤子和铳子,跑到门口。我知道大爷不会过来抢我手里的东西,这是我为坐无轨电车使用的最后一张牌,大爷说过,铳子是很锋利的刀子,小孩子拿着它跑是很危险的。所以,我只要做出跑的姿势就行了……
大爷脱了工作服,把耳朵上的铅笔扔到地上的刨花堆里。这也是他生气的标志,因为,下次他用铅笔的时候,得在刨花堆里找半天。
他说,你这个孩子真是闹埃
这句表示同意的话,每次略有不同。不管他说什么,都让我心花怒放。我是什么孩子都行的,只要能去坐无轨车。
大爷领着我骄傲地走出去,经过院子里的邻居们,大家说,看看,这爷俩儿又去坐车了。大爷笑笑,好像坐车是他的主意。
邻居们都知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是去下饭馆儿;只有我和大爷是去坐无轨车。
我们上车的地方叫北六马路,差不多在两头儿终点的中间。上车前,大爷问我的选择,向南,还是向北。
向南,就是坐到南边的终点沙山;向北,就是坐到北边的终点北陵公园。不管向南还是向北,去的路上很难找到坐位。
我的全部乐趣在于回来!第一个在终点上车,从后门上,然后跳上最后一排的长椅,跪到上面,电车巨大的后窗就这样展现在我的眼前。从那里望出去,大街还是原来的大街,两边的大树还是原来的大树。一旦车开动了,就完全不一样了。好像那电车是一个系在我腰间的绳子,拉着我后退,后退……
大街也跟着后退后退,最后缩到一个点上。还有房子,还有树,我不向它们招手,却像跟它们告别。
车停下的时候,我的世界马上恢复了。但我可以期待,车还会再一次开起来,让什么什么什么所有的,再变得不一样。
快到家的那一站,会让我的兴奋黯淡下来。好心的大爷,常常会给我一个惊喜,他说,坐到终点吧,然后再坐回来,说完他就去补票了。
一个真正的从南到北,从我的南边到我的北边,从我的沙山到我的北陵。那是一条笔直的大街,从不拐弯儿。
多年后,我听见崔健唱歌。他唱的其中一句是,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东走到西,我要……
现在哪里是我的南,哪里又是我的北?
这心情酸酸的涩涩的,不能再跪到电车的后座上,不能再拉着大爷的手,没人再为你补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