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说，老莫愿意给那孩子做家庭教师的父母都是他看得上眼的，看不上眼的，给多少钱他也不点这个头。
老莫有个性，不轻易妥协，不管对方是谁，不管他是否有权，他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所以这些年来，他混得不怎么如意，事情往往到了关键时刻，总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同的声音要反对他一下，使他不断地好事多磨。在单位里，他是个有职无权的人。只有在同事的孩子需要请人辅导的时候，他才显得比较重要。他可是很会辅导孩子的。所以有人说，老莫应该到学校里当教师，而不是跑到工厂里来当工程师。
但是，老莫又是几乎免费为同事的小孩做家庭教师，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分文不取。不了解的人说他借此机会巴结人。
春节刚刚才过完，老莫就答应了生产办主任张红旗的要求，给他的孩子做家庭教师。
生产办主任可是有实权的，掌管着工厂的生产和奖金分配大权，连厂长也让他三分。为此，老莫对女朋友解释，他答应他并不是因为他是生产办主任，而是他的老婆，他喜欢他的老婆马少莲。当然，这个喜欢与风月无关。这个他女朋友知道。
老莫这个人其实年纪不大，别人叫他老莫是因为看上去很有文化，很老成的样子。
那天，正下着春天的第三场雨，马少莲打电话给老莫，说天正在下雨呢，不好意思叫他过去。老莫说，没有事，没有事，我乘公共汽车过去就是了。马少莲就说，也行，不过你不要坐公共汽车，打的吧，我要给你报销。老莫说，你要是给我报销以后我是不去的。可是，老莫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打的去。在佛山这个小城市，公共交通很不发达，阿狗阿猫都有一辆摩托车。当然，老莫没有告诉马少莲他是打的去的。
因为是新年刚过，张红旗的母亲就给了老莫一个红包。老莫说，不用给啦，我都已经是几十岁的人啦。张老太太就笑着说，你这孩子，在我老人家面前说几十岁！老莫只好说可是前几天张主任和大姐都已经给了红包我了。张老太太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谁说他们给了我就不能给？老莫就只好要了她的红包，顺手放进包里。不管去哪里，老莫都背着一个很大的包，是那种很大的能装一个手提电脑的包。他现在用的这个背包还真的是一个电脑包，是老总去香港时买来送给他的，值三百多港币。他帮老总的侄儿上了一个月课，老总就送了他这么一个大包。
当时，老莫就意识到这个红包的意思。当天晚上回到家中拆开一看，果然如此，是一个二百块钱的红包。因为收了这么大的一封红包，就只能更尽心地教那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同事们都是以这种叫老莫无法拒绝的方式回报他的。所以有时候，老莫的女朋友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说老莫其实一点也不吃亏，甚至比正式家庭教师还要好些。老莫每次听到女朋友这么说都是不作声地笑笑了事，不发表意见。
老莫跟张红旗的女儿张婉妍第一次以师生的关系共处，开始的时候不免有些生硬，大家好像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们认识了好几年了，张婉妍每次见到他都是叫他莫哥哥，这时不知道叫他什么好，脸红红的坐在他面前。马少莲说，婉妍你叫了莫老师没有？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老莫连忙说，还是叫莫哥哥吧，不要叫莫老师。
张红旗的家并不宽敞，是很老的宿舍楼了，大概有五十平米，分成两室一厅。客厅小而且窄，像一条阔阔的走廊。张红旗这天晚上不在家，到外面应酬去了。马少莲倒了杯水就回房间看电视了，她跟张红旗的房间里还有一个电视。老莫早就听说了马少莲与婆婆的关系不怎么好，这时看到这情形，知道果然没有错。他想，难道这婆媳关系真的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么？马少莲这么好的一个人，也没能搞好自己跟婆婆的关系--到时候，女朋友跟自己的母亲会怎么样呢？张老太太和孙女住同一个房间，里面没有电视。老莫和张婉妍马上就进入了状态，一个询问，一个回答，一个讲解，一个点头。老太太坐在客厅的另一角，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音量被调到了零。
这天晚上辅导的是物理。这是事先说好了的，只辅导物理、化学、数学，语文、外语这些文科，是不用辅导的。初中三年级的理科比较简单，老莫事前甚至没有备课，拿起张婉妍的课本就给她讲开了。张婉妍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只不过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对理科有点怕，总认为自己学不好理科。
在张婉妍低头做习题的时候，老莫抬头往张老太太那里望了一眼。他看到了一个灰白的后脑勺，正在一本正经地对着电视机，很寂寞的样子。老莫想起了一些什么，望着那个后脑勺有点出神。莫哥哥，张婉妍叫他，你看这道题这样做对不对？老莫连忙收回目光。
又过了一会，他们被张老太太的笑声弄得笑了起来。老太太这时正看着台湾那部《流星花园》，很压抑地笑了一下。老莫觉得奇怪，《流星花园》这种青春剧连他也觉得无聊，老太太却看得津津有味，就算是没有声音也还能看得这么入神。老莫接着又想，想必，白天，大家都不在家的时候，老太太也是这样，一天到晚抱着个电视看的。
从后面看，张老太太的头发有些乱。老莫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又看了一眼张婉妍。女孩这时正按他教的方法低头做习题，不知道老莫的心已经乱了。不这，就算她不是在做习题也是无法了解老莫这时正想着什么的，她那么小。这孩子的头发真好。老莫想，又黑又柔，软软地搭在她的头上。
突然，老莫发现在张婉妍耳跟处有几根白发。他吓了一跳，眼睛睁大了些，小声问，婉妍你怎么有白头发了？张婉妍一听，抬头对着他笑笑，往她奶奶那里望了一眼，张嘴想说话，没有说，在纸上写：他们不知道的，不要告诉他们。老莫就在纸上写：为什么不告诉？张婉妍写：不想告诉--我们班上好多人都有。老莫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想，这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我要好好教她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