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铁头来叫的。铁头一脚踩在门槛上,头一甩,说,快点,车在楼下了。
马兰花头探出窗外一看,楼下停着那辆吉普,颜色褪成半青半黄,像发了霉般浑浊,顶篷都破了,大小共有三个洞。车头也破了,肯定是被撞的,凹进一块,涂着猪肝色的红漆,整部车看上去就有点古怪。马兰花真的觉得古怪,说不出的古怪。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她也认为以此来劝吉祥别去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打算劝阻吉祥。头从窗外收回,转过身来时,吉祥已经边穿衣服边往门外走。吉祥站在门外大声说,我去去,一会儿就回来。马兰花嗯了一声,看铁头一眼,轻轻摆摆手,可能还笑了一下。这一摆一笑看上去是对吉祥,不过要说是对铁头,好像也没错。
这都是那天傍晚的情形。
那天傍晚是马兰花结婚的第四天。
铁头下楼了,吉祥紧跟在后面,都快踩到铁头脚后跟了。他们不是走,而是跳,三步并成两步地跳。脚落得很重,咚咚咚响。铁头的双臂还微微提着,铁头有双粗大的手臂,黑黑的油油的,都不太像人肉,像铁铸的。楼梯已经歪斜,被他们一跳一跺,就颤颤微微地摇晃,随时会塌掉似的。
马兰花重新站到窗前,她看到铁头开了左侧车门,吉祥开了右侧车门,钻进去,嘭地关上门,一下子没了,他们被吉普车吞进去。嘎!嘎――!声音很响,肯定是点火,然后踩离合器,挂挡,放手闸,踩油门,松离合器。车子跳两下,吉祥开的那辆吉普也这样,每回总要闹脾气似地跳两下,才肯往前冲去,拖着黑烟,一股汽油味都飘上来了。路边的人皱起眉,捂着嘴,恼火地盯着吉普。吉普一点都不为所动,照样大大咧咧地往前冲,拐个弯,很快就看不见了。
马兰花知道,他们要去梅园村。
梅园村的游三波跟铁头一样,也开一家汽车驾驶培训学校。台资企业东宇汽车新添一项奖励职工的办法:出钱让他们培训驾照。每天跟汽车打交道,光看着手都看痒了,大家都想学着开。第一批23个,以后每年两批。最初是铁头得到这个消息的,铁头找了交警总队车管处的李处长,请他牵个线。线牵成了,铁头给李处长一个红包。都觉得是实打实的事,就差签合同交培训费了,铁头忍不住就吹起来。当时在场的都是其他驾校的人,铁头也没忌讳,说得眉飞色舞,有点虚张声势,言下之意是说你们都别跟我争,我后面有李处长,铁得很。
没想到游三波本事更大,游三波不吭不哼地听了,别人羡慕嫉妒地起哄时,他只是嘴巴咧咧,什么都没说。过几天,东宇汽车那边声音就变了,再过几天,他们说换到中发驾校了。中发驾校就是游三波的驾校。铁头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子,眼冒金星。他去找李处长,李处长个子不太高,但五官相当周正,眉是眉眼是眼,跟美人都有一拼了。通常女儿长得像父亲,铁头想,如果不是忙着东宇汽车的事,他倒是要问问李处长家是儿子还是女儿,问过之后,顺便把两代人都恭维一下,一定没错。可是现在事情这么急,必须先说东宇汽车。
李处长手一挥,挺不耐烦,好像听到两只蚂蚁打架的消息。李处长说唉,谁做还不是一样做?铁头觉得奇怪,怎么能一样呢?钱本来明明进了我口袋,变戏法似地却进了游三波的口袋,这能一样吗?李处长又说,铁头啊,别那么小心眼,大度点有好处。铁头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他嗯嗯两声,笑眯眯地退出来。把李处长说的“好处”反复琢磨几遍,也没弄清究竟是什么,肚子里那股气反而越来越往上窜了。
李处长没把红包退给铁头,他好像早忘掉这事了。其实就是退了铁头也不敢要,要了等于不想在这条道上混了。
问题是游三波究竟是怎么得手的?塞更大的红包?
铁头堵在中发驾校门口等游三波。铁头自己开的七匹马驾校其实离这只有几步路,踮个脚跟就看到了。两家驾校的牌子都竖得高高的,字写得很大。
游三波一见铁头,满口牙齿就露出来了,好像很高兴的样子。铁头觉得自己也不能失风度,李处长不是教导他要大度吗?你好!铁头先打过招呼。游三波更高兴了,他说好好好大家都好,进来坐坐吧。
铁头进了屋,把游三波递来的一盅茶喝掉,才说到东宇汽车。
游三波马上打断他,说,东宇汽车?我跟他们比你早认识啊!李处长?呵呵,当初不是我带你认识他的吗?。
铁头想没错,游三波说的都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东宇汽车职工的驾照培训是铁头先拿下的。如果是游三波先捞上这单生意,铁头没话说,再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流口水。可是,明明是铁头先捞上的,到手了却被抢走。
都是吃这碗饭的,你抢兄弟的饭碗,不够厚道吧?铁头声音说得很轻,但话都是在嘴里咀了好一阵才说出去,每一句都磨得很锋利。
游三波光是笑,笑着看铁头。
铁头说,你抢我饭碗,我到手的饭碗被抢,传出去,我们都不好听。
为什么?游三波问。
铁头说,你落个不仁不义的名声,我嘛,唉,哥们,你替我想想是什么滋味?比老婆被抢了还窝囊不是?
游三波晃晃脑袋,不以为然的样子。
铁头身子往前倾倾,看上去还是在套近乎。他说,你把这一单还给我,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有好事我也会想着你。
游三波摊摊手说,合同都签了。
铁头脸明显绿了。他捋捋头发,低下脑袋,猛地又抬起来,声音变得很硬。你拨八个十个给我怎么样?
我跟他们商量商量吧。
跟谁商量?
游三波站起,拍拍铁头的背。以后再说吧,铁头,别急,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的。
铁头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游三波手压在他背上已经往外推。该回家了,我家在梅园村,开车回去还有一段路呢。怎么样,去我家喝喝酒?
铁头说不去不去。闪身出了门,爬上停在外面的吉普车上,发动,车跳两下,冒出黑烟,急急开走了。反而像铁头不仁不义抢了别人的好事。这肯定是铁头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别扭的事。铁头憋了很久,最后跟吉祥说了。吉祥是铁头的手下,但铁头把吉祥当成朋友。吉祥后来又跟马兰花说。马兰花也觉得可气,她说,在我们那里,不是这样的,再好的地,谁哪怕先种下一根葱了,就肯定是谁的了,没人好意思再来抢。吉祥在马兰花屁股上拍一下,吉祥说,城里不一样。马兰花思忖了半天,她想城里和山里房子是不一样,马路是不一样,但到哪里不是一样做人?但她没说出来。她刚做了吉祥的老婆,还轮不到她说。
吉祥跟着铁头去梅园村,她也不能说什么。他们开着吉普车走了,马兰花只能站在窗前往下看。看了一阵,吉普拐个弯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