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已经恢复平静。马兰花在床上蜷成一团,脚悬在床沿外,脸趴在被子上,她没有力气起来,甚至没有力气把脸抬起来。短裤还皱巴巴地挂在一只脚踝上,像挂在树枝上的一块破布。
电话响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游三波拿起话筒,说喂。噢,你好。顿一下又说,没有,不在我这里。我不知道,你问问铁头吧,铁头反正厉害,什么都知道。
马兰花猜电话是吉祥打来的,吉祥在找她。她挪挪身子,想爬起来。
游三波已经穿上衣服裤子,走过来,站在床前俯看着她。又慢慢坐下,手在她腿上轻轻抚着。马兰花想推开他的手,可是她疲倦极了,说不出来的疲倦,仿佛一个临终的人,面对世界,只剩下无动于衷的疲倦。
游三波说,你让我大开眼界了马兰花,没想到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你居然……居然都被我弄出高潮了。过瘾吧?太过瘾了啊!我什么都扯平了,除了铁头,谁的账我都不算了。我今晚赚大了。
他看了杜鹃一眼,说,去,拿套衣服来,我送马兰花回家。
杜鹃懵懵地问,什么衣服?
游三波说,随便。
杜鹃拿来一件T恤一条牛仔裙。游三波把马兰花扶起,轻声说,穿吧,我帮你穿好不好?穿好我开车送你回家,太迟了,一路车早就停了。就是有车,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或者不回去也可以,你就住下,住多久都可以。要是你一辈子都住这里,那就更好了。你说呢马兰花?
马兰花还是没动。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往上一挺-,她坐起来了,套上短裤,又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裙子。游三波说,还是换上杜鹃的吧,你衣服破了,回家马上就露馅了。穿上杜鹃的衣服,回家随便找个借口说一说,吉祥也不会猜到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会说的,吉祥就永远不会知道。这样多好,你什么都没损失。
马兰花手没有停,她把自己衣服穿好,前后整整。扣子掉了两个,腋下破了一块,还行,走得出去。杜鹃还站在门后,马兰花走过去,推开她,拉开门,径自下楼。游三波跟下来了,杜鹃跟下来了。楼梯上哒哒哒响成一片,声音脆脆的,在安静的夜里特别响。
游三波的吉普停在院子里,马兰花从它前面走过,没有停下,看都不看,就往门外跑去。游三波一把抱住她,把她往吉普上拖。游三波说,不行,我不会让你这么走的,太危险了!我送你,你要去哪里我就送你到哪里。
马兰花渐渐不挣扎了,她驯服下来。游三波说,对了,这就乖了。边开了右边的车门,把马兰花扶上去。又回头对杜鹃说,去,把大门给我开了。
杜鹃缓缓走过去,打开门。转过头,车灯亮了,迎面照过来。她抬起手臂挡在脸上,突然打个激灵,好像一下子醒了,整个人往前一冲,就到了车旁,一巴掌摔到马兰花脸上。你才不要脸!你这乡巴佬才真正是破鞋下贱没脸没皮!杜鹃又成了原来的杜鹃,哭着骂着,手在马兰花身上乱抓。
你想找死是不是?!游三波吼起来,探过身,抓住杜鹃的手重重一推。
吉普车猛地往后倒几步,再往门外开去。黑烟卷动,杜鹃被裹在烟中像幽灵般追着车。鸡,鸡,下贱鸡不要脸的鸡!你才是大鸡!杜鹃撕着嗓子骂,但吉普车轰隆着,没有人听见。
马兰花从来没坐过游三波的车,游三波最早开驾校,他的车技的确比吉祥好,车子开得又快又稳。是回家吗?他问。
马兰花点头。
哪个家?山里还是吉祥那儿?
山里。
车子拐上大路,飞快地跑起来。风从两旁刮进,扑到脸上。马兰花舔舔嘴唇,她发现风是咸的,很奇怪,风居然也有味道。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淡淡的星,两旁都隐在黑暗中了,近处的树还没等辨清面目,就一闪而过了。马兰花突然叫起,等等!游三波吱地一下踩下刹车,问,怎么了?
马兰花愣愣地坐着不动,好像在做一个困难的选择。
怎么了?游三波又问。
马兰花悄无声息地吁出一口长气,说,回城里吧。
回吉祥那里?
马兰花点头。
游三波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身子看着马兰花,似乎在研究她,然后才重新发动了车子,掉过头,往码头开去。游三波说,马兰花你可真是个宝贝啊,怎么就落到吉祥这傻瓜手里?
是你教吉祥的。
是啊是啊,是我教吉祥一步一步怎么追你。我那时是怕铁头抢了你嘛。铁头那小子,我一直待他不薄,他却偏要跟我抢生意。这碗饭容易吃吗?你看我跟狗一样讨好这个讨好那个,李处长老婆要去香港买衣服,我还得装成恰好要去香港办事的样子,把他们一家都带上,花掉三万多块,还得谢谢他们给我面子。这一肚子气都快把我憋死了。现在的人真没几个好的,铁头是我一手带起来的,结果呢,他也开起驾校,所有的招式全是学我的,还把我的一些关系户也弄走,太没良心了!杜鹃倒是死心踏地地为我,就冲着这我当年才娶她。她不是第二天就把这事告诉你了?她以为事情捅给你,通过你吓唬吓唬铁头,让他收敛点,以后别跟我过不去。真是妇人之见,铁头是那么好吓唬的?铁头这人我太了解了,他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次我得让他吃吃官司,见了棺材他才会落泪。无论如何我都要告倒他,只要活着我就一定能告倒他,非告不可!
马兰花说,告吧。
吉祥我就算了,多少看在你的份上。你知道我现在有一种什么感觉?他妈的我觉得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当初竟然在眼皮底下把你放走了,给了吉祥。不行,要变了!从今晚开始,马兰花你听我说,你就是我的了。简直都跟天意似的,你说是不是?我游三波算是重新活一遭了,我都觉得以前白活了。马兰花,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会让你过好的。如果能离婚,最好;离不了,我就给你买一套房子,我们干脆住那里去,好不好?
好。
游三波笑了。他说,你也笑一笑,我最喜欢看你笑,你一笑就露出重牙,太好看了!马兰花看了他一眼,嘴一咧,牙露出来了,但没笑。反倒是游三波自己嘿嘿嘿的笑得更大声了,方向盘上只剩下一只手,另一手伸到马兰花腿上。
看到车站看到六角亭了,马兰花说,车让我开行吗?我会开了。
游三波说,等等,过了这个小巷再说。
马兰花用类似撒娇的声音说,不要,小巷我也能开过去的嘛,我开我就要开!
游三波说好好好,给你开,这么迟了反正路上都没人了。就爬下驾驶室,跟马兰花对换了位子。马兰花踩离合器挂档放手闸踩油门,车子进入小巷,又平又稳。游三波说,真行,吉祥不是吹的,你的车感真的特别好啊马兰花!
从小巷中拐出来时,马兰花看到远远的前面有两个人在走,只是模糊的背影,但马兰花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游三波说,快到家了,别急,慢点开。马兰花好像没听到,她挂到三档,加了油门。游三波说,车子往里开一点,外面是江。马兰花这会儿听到了,顺着他的话将方向盘往里打去。
游三波头往车外探出,猛地收回,有点紧张,他说,前面两人好像是铁头和吉祥,他们在找你吧?肯定是出来找你的!
游三波再把头往外探出时,马兰花突然将油门一踩到底,然后摆过身子,将方向盘向左打了几大把,一直打死,整个身体再完全坠上去。车子发出尖利的巨响,箭一般往前冲去。铁头和吉祥都听到声音,同时吃惊地回过头来。就在这时,吉普带着一股气浪从他们眼前擦过,向左向左,然后像一头狮子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入江中。
怦――!响声仿佛是从地底下迸出的。木板房里很多人都醒过来了,开了灯,探出头。接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
江面很快就有东西在扑腾,游到岸边,大家拉上来一看,是游三波。
马兰花没有上来。110也没办法救,来了一群海军,穿起潜水服下去,七手八脚把马兰花托上来,已经没气了。海军说,这女同志方向盘抱得紧紧的,她如果松开手,吉普车车门上没有玻璃,马上就能从那里钻出浮上来,估计就死不了。她抱得紧,反而死了。